褪色的黑暗如同粘稠的油墨,包裹着林衍。每一步落下,鞋底与冰冷石板碰撞发出的空洞回响,都被那无处不在的、荒腔走板的摇篮曲贪婪地吞噬。旋律似乎有了源头,它从前方那片更加深邃的阴影中流淌出来,带着一种腐朽的诱惑力,拉扯着他向镇子的心脏——那座废弃的孤儿院走去。
街道两旁的建筑越发破败,窗洞如同骷髅的眼窝,空洞地凝视着这个唯一的活物。墙上的涂鸦变得更加密集、更加扭曲,那些残缺的童谣词句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浸透着怨毒:“妈妈不要我……门锁上……好黑……好冷……”空气中沉淀的集体创伤愈发浓重,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水滴,沉甸甸地压在林衍的肩头,试图将他拖入那无边的童年恐惧深渊。
他的精神力像一张无形的网,谨慎地铺开。除了那厚重的、弥漫性的绝望,他捕捉到了更多细微的“杂音”——角落里一闪而过的窥视感,门缝后压抑到极致的抽泣,还有某种东西在黑暗中缓慢拖行的窸窣声。规则在这里编织得更加密集、更加致命。他强迫自己忽略那些试图吸引他“注视”的细微动静,将感知的焦点凝聚在摇篮曲的源头,如同在湍急的暗流中抓住唯一的浮木。
转过一个几乎被倒塌的篱笆完全堵塞的街角,它终于出现了。
一座庞大的、哥特式风格的建筑,如同蹲伏在暮色中的巨兽。尖顶刺破低垂的灰云,黑黢黢的窗户大多破碎,残留的玻璃碎片像野兽的獠牙。剥落的墙皮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败,爬满了干枯的藤蔓,如同凝固的黑色血管。沉重的橡木大门虚掩着,门板上布满了深刻的抓痕和干涸的、颜色深得发黑的污渍,门缝里渗出更加浓郁的腐朽甜腥气,正是摇篮曲旋律最清晰、最扭曲的源头。
这里就是噩梦的核心——圣玛利亚孤儿院。
林衍停在距离大门十几米远的地方,冰冷的空气钻进肺叶,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腕表紧贴着手腕皮肤,那层极淡的雾气似乎更凝实了些,秒针固执地停在“1”的位置,如同一颗冰冷的铆钉,将他钉在这个诡异的时间点上。那个鲜红的符号残影和钟楼顶的观察者轮廓,如同幽灵般在他意识的边缘徘徊。
他深吸一口气,将冰冷的空气连同翻涌的恐惧一同压下。解构它。分析它。他需要信息。他缓缓蹲下身,指尖拂过冰冷潮湿的地面。精神力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小心翼翼地刺入这片饱含痛苦记忆的土地。反馈回来的信息碎片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窒息:
无数双小手徒劳地拍打着厚重的大门,绝望的哭喊被门板无情地隔绝……冰冷的铁架床,单薄的毯子无法抵御深夜的寒意……角落里传来的压抑呜咽……严厉修女手中藤条破开空气的尖啸……还有……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黑暗,如同活物般在孤儿院的最深处蠕动,伴随着八音盒那扭曲、永不停歇的旋律……
“收容……净化……”一个模糊的意念碎片如同气泡般从感知的洪流中浮起,带着“心枢”那非人格化的冰冷质感,随即又被更多的痛苦噪音淹没。
目标明确了。污染源就在里面。那台在记忆中闪现的、用孩童骨头做琴键的八音盒,或者那个不断重演失踪过程的永恒孩童幽灵。它们就是这片心象世界痛苦的核心。
林衍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孤儿院黑洞洞的入口。他没有立刻进去。规则——“安全屋的谎言”还悬在心头。那些看似温暖庇护所的地方,往往是更深的陷阱。
他绕过正门,沿着孤儿院冰冷粗糙的外墙移动。墙壁的触感异常冰冷,仿佛能吸走活物的热量。精神力持续扫描着,寻找着可能的突破口或信息。在一处被茂密(但早己枯死)藤蔓半遮掩的侧墙下方,他的感知捕捉到了一点微弱但不同的“印记”。
拨开干枯脆弱的藤蔓枝条,露出下方斑驳的墙砖。在靠近地面的位置,有人用尖锐的石块或是什么东西,深深地刻下了一行歪歪扭扭、充满仓促和恐惧的字迹:
“别进亮灯的房间!它会吃掉你的梦!”
字迹的边缘带着暗褐色的污渍,如同干涸的血迹。林衍的手指拂过刻痕,一股强烈的、属于刻字者本人的恐惧情绪瞬间冲击而来——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对某种特定“安全”假象的极端恐惧。警告真实不虚。
“亮灯的房间……吃掉梦……”林衍默念着,将这个信息牢牢刻入脑海。这印证了“安全屋的谎言”规则,并提供了更具体的指向。
就在他准备起身继续探查时,精神力忽然捕捉到侧前方一扇低矮、几乎被垃圾掩埋的地下室气窗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那不是恶意,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极其疲惫、濒临熄灭的思维涟漪。
还有人活着?另一个被困在这里的潜航者?
林衍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立刻收敛气息,放轻脚步,如同幽灵般无声地靠近那扇布满铁锈的气窗。窗户被几根粗铁条封死,里面一片漆黑。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缕极其纤细的精神触须,如同蛛丝般从铁条的缝隙中钻入那片黑暗。
“谁……?”一个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意识回应立刻传来,带着极度的惊惶和难以置信的虚弱,“别……别靠近!快走!这里……是陷阱!”
“我是林衍,潜航者。”林衍用精神意念回应,简洁明了,“你受伤了?发生了什么?”
“陷阱……都是陷阱……”那个意识断断续续,充满了混乱和恐惧,“我们……三个人……以为……找到安全屋……亮着灯……温暖……有食物……气味……是假的!全是假的!门……门关上……就变了!它……它读取我们的记忆……把最害怕的东西……变成真的!阿杰……被他自己童年的火灾烧……烧没了!小敏……她……她最怕的牙医……那些钻头……活生生……”
精神意念传递来的信息碎片带着强烈的画面感和临死前的极致痛苦,冲击着林衍的意识。他看到幻觉中燃起的烈焰吞噬人影,听到钻头高速旋转切入骨肉的恐怖嗡鸣。那个意识的主人显然目睹了同伴的惨死。
“我……我逃出来了……躲进这里……地下室……它……好像不喜欢这里……太黑……太冷……”那个意识越来越微弱,“但我……不行了……有什么东西……在啃我的脑子……好冷……八音盒……它在笑……”
突然,那个微弱的意识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充满了纯粹的、非人的恐惧!“它……它发现我了!不!别过来!别过来!啊——!!!”
精神链接的另一端,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剪刀骤然剪断!只留下一片死寂的、充满恶意的虚无。最后传来的,是一阵极其短暂、但无比清晰的“咔嚓咔嚓”声,如同某种细小的、坚硬的节肢在石头上快速爬行啃噬的声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掩盖的、八音盒发条上紧的“咔哒”轻响。
林衍猛地收回精神触须,脸色微微发白。额角渗出一层冷汗。那个潜航者……没了。被吞噬了。临死前传递的信息价值巨大,却也残酷地揭示了孤儿院内部规则的恐怖:亮灯的房间是读取恐惧制造专属地狱的陷阱;污染源(八音盒)拥有某种程度的“感知”甚至“操控”能力;黑暗中似乎也潜藏着未知的猎食者(那“咔嚓”声);而地下室,似乎相对安全,但也绝非乐土。
他靠在冰冷刺骨的墙壁上,急促地喘息着。腕表紧贴皮肤,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持续的冰凉感,仿佛在吸收着周围弥漫的负面精神能量。秒针依旧顽固地停在“1”。
摇篮曲的旋律不知何时变得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催促的意味,从孤儿院虚掩的大门内飘荡出来,如同魔鬼的邀请函。
林衍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专注。恐惧依然存在,但被更强大的理性和求知欲所压制。信息己经足够。陷阱的位置(亮灯房间)、污染源的能力(感知、操控恐惧)、潜在的威胁(黑暗猎食者)、相对安全的区域(地下室)……以及必须摧毁的目标。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吞噬了三个潜航者的、黑洞洞的大门入口,目光转向孤儿院侧面那扇低矮的、通往地下室的、被铁条封住的气窗。
正门是旋律的邀请,也可能是通往“安全屋陷阱”的首通车。而侧面的气窗,虽然狭窄危险,却可能通向那个污染源“不喜欢”的、相对安全的地下室区域,并且靠近那个发出警告刻痕的位置。
选择,意味着不同的起点和风险。
林衍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清醒。他不再犹豫,身体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像一道阴影般,无声地滑向孤儿院侧面那扇低矮的、象征着未知与黑暗的地下室气窗。扭曲的摇篮曲在他身后陡然拔高了一个音调,带着一丝被忽视的愤怒,在褪色的永眠镇上空尖利地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