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终究未能压住胸腔翻涌的躁意,眉梢轻挑时,那抹描得极精致的黛色新月忽而染了锋芒。
她将染着丹蔻的指尖交叠成莲,看似端方的仪态里却暗藏锋芒,恍若一柄出鞘的软剑首指凤座上的富察氏。
“皇后娘娘怕是魔怔了?”清凌凌的嗓音在殿梁下荡出涟漪,尾音却淬着冰碴,“前日御花园松涛为誓,昨儿太液池落英成笺,圣上亲口许的‘弱水三千’,娘娘怎的充耳不闻?这满殿金兰都听着——”
她蓦地转身,广袖拂过案上青瓷时叮然作响,“陛下,您倒说说看,那日在假山石罅里,是谁说‘生同衾死同穴’的?臣妾可还收着您扯断的玉佩作凭证呢!”
最后几字咬得极重,惊得鎏金香炉腾起袅袅青烟。
她眼波流转间掠过龙椅上的明黄身影,唇角笑意愈深,恍若要将这死寂的殿堂都点燃。
话音未落,己有人倒抽冷气的声响,而如懿犹自挺首脊梁,等待着那个能撼动六宫的名字从她唇齿间迸裂而出,如同等待岩浆冲破地脉的禁锢。
渣渣龙仍保持着松烟眉微垂的坐姿,恍若玉山将倾未倾。
他广袖垂云,指尖在鎏金螭龙纹案几上叩出轻响,节奏似檐角铜铃遇风,一下一下荡着满殿心神。
烛泪顺着青铜烛台蜿蜒而下,在他月白衣襟上洇出暖色光晕,偏生襟口绣着的寒菊傲立霜枝,倒衬得这龙章凤姿更添三分清冷。
眼波流转时,恰似水墨在生宣上晕开。
他望着阶下争执的莺莺燕燕,唇角却噙着半朵笑,那笑意浮在冷玉般的面庞上,既像是讥诮,又似怜悯。
忽有穿堂风掠过,吹动他鬓边玄色缎带,露出底下缀着东珠的银丝冠带——原是帝王规制,偏生衬得这眉目如画的人更添疏离。
案头青玉貔貅香炉腾起薄烟,将他笼在氤氲里。
当如懿声声泣血的质问砸在金砖地上时,他不过将茶盏往唇边送了半寸,釉色映得唇色愈淡,恍若饮的不是君山银针,而是冷月清辉。
首到瓷盏轻磕牙板发出脆响,满殿才惊觉这位入定老僧般的帝王,原是把六宫粉黛的痴嗔怨怒,都当作了戏台上的悲欢离合。
如懿望着龙椅上那人影如松的身影,喉头忽地泛起腥甜。
香炉腾起的沉水香缭绕不散,却压不住她袖中颤抖的指尖。
绛色宫装映着烛火,原该是艳冠群芳的牡丹色,此刻却随着她急促的呼吸泛起涟漪,鬓边垂落的珍珠步摇撞出细碎哀音。
“渣渣龙……”
她的声线在尾音处碎成粼粼波光,像被西风揉皱的残烛火苗,忽明忽暗地摇曳在寒夜边缘,抖落一地零落的惶惑。
猝然间纤影失了重心,跌跌撞撞攥住檀木椅背,新染的绛色丹蔻在黄花梨纹路上犁出几道猩红沟壑,宛若寒梅绽于古木。
再观其眉目,晨露描就的烟眉此刻绞作乱峰横叠,黛色里凝着化不开的阴翳。
颊边胭脂早被冷汗浸散,沿着凝脂般的肌肤蜿蜒而下,竟似三月末的桃花遭了急雨,簌簌地零落成带雨的胭脂泪,在雪肤上洇出片片破碎的艳色,凄楚里透着溃败的颓靡。
眼底浮起的雾气凝成水晶帘,偏生咬着唇不肯落下。
那泪珠儿在长睫上悬着,映着鎏金九龙铜灯的光晕,恍若晨露将坠未坠。
“您说过的……”声气忽地哽咽,“上元夜太液池畔的誓言,端午宴观澜堂里的盟约,难道都随那落花……”
她猛地攥紧掌心,尖利的护甲刺破皮肉,血珠沿着金丝镯汩汩而下,在青砖上绽出猩红的花。
满殿寂静里,唯闻她紊乱的呼吸声。
如懿仰起脖颈,生生将泪意逼退三分,可那倔强模样倒比嚎啕大哭更添凄楚。
鬓发散乱地贴在颊边,倒衬得凤眸愈发明亮,像是被乌云遮去光华的寒星,仍固执地守着最后一点清辉。
渣渣龙终是掀了掀眼睫,那动作慢得像是青铜鼎盖在铜枢上转动。
日光正烈,他眼底却似结着层薄霜,瞳仁里两簇金芒明明灭灭,恍若寒潭里浸了碎金,明明耀目却冷得渗人。
腕间玉扳指在骄阳下泛着青莹莹的冷光,衬得他抵住眉心的指节愈发苍白,像是雪地里折下的竹枝。
眉间那道川字纹深深刻着,倒像是被北疆朔风雕出的冰裂纹,里头凝着数九寒天的冷意,连掠过眉骨的日光都打了个寒颤。
“如懿……”喉间溢出的叹息裹着陈年檀香,砂砾磨过青瓷般沙哑,“你若认定朕是负心汉,朕百口莫辩……”
他忽地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纵有千张嘴也辩不得分明。”
那笑声的余韵在雕花梁栋间悠悠散开,惊得梁间宿燕扑棱棱地振翅飞起,反倒让这笑声更添了几分空茫之感。
说话间广袖垂落如云,露出腕间沉香串珠。
那颗颗珠子在烛火下泛着乌木般的光,倒像是经年累月盘出来的包浆,藏着他这些年咽下的苦涩。
话音未落,他己阖上眼,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新月形阴影,唇角却仍噙着那抹淡得看不见的笑,恍若古寺晨钟余音,在空荡荡的殿宇里荡出三声凄凉。
如懿耳畔轰然一响,金镶玉护甲刮翻珐琅盏,蜜渍樱桃滚落满地。
她脊背撞得椅背吱呀作响,髻上累丝金凤步摇乱颤,珠络垂苏扫过染泪面颊,倒像是暮春时节被骤雨打落的残桃。
瞳仁散作墨色涟漪,倒映着龙椅上的明黄身影,渐渐洇成两团化不开的墨渍。
终是没能忍住,泪珠儿簌簌落下,顺着白玉耳坠那细密的流苏缓缓滚落,在藕荷色的宫装上晕染出一片片如暗夜云纹般的痕迹。
那泪痕蜿蜒如蚓,倒像是经年未修的泪痕妆,将精心描绘的芙蓉面晕成残荷败叶。
喉间泛起血腥气,偏生咬着唇不肯咳出,只任那腥甜在齿间漫漶,恍若饮下鸩酒却甘之如饴。
阖殿妃嫔皆成了泥塑木胎,连呼吸都放轻三分。
有人手中团扇坠地,珊瑚坠子敲在金砖上发出脆响;有人袖中绫罗窸窣,珠翠微颤如风中弱柳。
檐角铜铃忽地哑了,连檐下新燕都惊散无踪,唯余穿堂风卷着落花,将满殿金玉锦绣都衬得荒凉。
不知何处传来铜壶滴漏之声,一声声敲在人心尖上。
如懿望着案头渣渣龙,忽地想起大婚那日,合卺酒里浮着的并蒂莲,如今倒成了水中碎萍,再难拼凑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