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镂金错彩的巍峨殿宇间,暗涌着一股令人透不过气的沉郁。
青铜兽首香炉中,青烟本应如仙缕般悠然扶摇,此刻却似被某种阴翳之力浸染,化作妖异的墨色游龙,在雕花穹顶下扭曲攀升。
如懿骤然现身带来的惊变,将满室檀香搅成森寒的瘴气,连檐角垂落的璎珞流苏都似凝着霜刃,在死寂中泛着冷冽幽光。
嘉贵妃位于如懿身侧,一袭宫装华服上织金绣银,云纹凤羽在绛紫缎面上舒展翻卷,恍若将整座御花园的锦绣繁花披在了肩头。
她本就生得眉目如画——黛眉斜飞入鬓似新月初升,杏眼流转顾盼若秋水含波,连鬓边垂落的点翠凤钗都压不住那份妖娆风韵。
方才还端着雍容仪态的面容忽地裂开罅隙,惊愕之色如流星划过夜穹,转瞬被更灼目的情绪取代。
唇角缓缓,那抹笑意却未达眼底,反倒像淬了毒的利刃,在烛火下泛着冷幽幽的光。
她半垂的眼睑掩住眼底暗潮,可飞扬的眉梢却泄露了得意,连鬓角碎发都似在簌簌颤动,仿佛正期待着什么好戏登场。
霎时间,满殿嫔妃的目光如织网般交错,方才的寂静被利刃划开。
窃窃私语声自殿角漫起,仿佛春蚕啃食桑叶的簌簌声,又似暗潮涌动的溪水漫过鹅卵石。
那些金尊玉贵的佳人们脖颈微转,华胜珠翠在鬓边轻晃,将或讥诮或探究的视线投向如懿。
有人团扇半掩朱唇,笑纹在敷着珍珠粉的眼角堆起,笑声似碎玉落盘,偏生要在这凝滞的空气里敲出脆响。
有人绣帕掩面与邻座耳语,绛红袖口缀着的缠枝莲纹随动作轻颤,话至酣处竟不顾仪态前倾,鬓间金步摇乱颤如风中垂柳。
更远处几位年轻嫔妾,虽强作端庄垂首饮茶,那青瓷杯盖碰出的声响,却比乐坊的琵琶弦还要急切三分。
嘉贵妃素日里便是个掐尖要强的性子,此刻更如点着了的炮仗般难按锋芒。
但见她鎏金护甲划过绛红袖口,金线绣鞋重重踏碎满地寂静,环佩叮当间己行至殿心。
冷笑声如冰棱坠地,激得鬓边垂珠簌簌乱颤。
“哎呦喂,今儿可算开了眼!中宫那位疯魔也就罢了,娴妃妹妹竟也染了失心疯?您且照照镜子——那张脸白得跟宣纸似的,活似被雨水泡烂的绢帛;肚子里的墨水倒比胭脂还少,连《女诫》都背不全吧?至于恩宠……”
她忽然掩唇娇笑,鎏金护甲点点如星,首戳向如懿心口。
“妹妹可知御前侍墨的笔杆儿都磨秃了几茬?那可是我手把手教的簪花小楷!禁军里多少健儿为我鞍前马后,这份'才情'怕不比如懿姐姐宫里的艾草多得烫脚?更遑论……”
语调猛地升高,那灵动的眼神在顾盼之间,尽显高高在上的轻蔑。
“昨夜渣渣龙在我宫里歇着时,可还念叨着要晋我皇贵妃呢!由此可见,渣渣龙此生挚爱、唯一眷念之人,舍我其谁?不过我一人罢了。”
她的嗓音清亮如银铃却暗藏锋芒,字字裹着利刃般的锋芒首戳如懿心窝,声波在雕梁画栋间激荡,似要将凝滞的空气割裂出无数裂痕。
话音未落,下颌己高傲地扬起弧度,眼尾挑起一抹睥睨众生的锐光,活像开屏孔雀抖动着璀璨的尾羽,既是对自身华彩的展耀,更是对即将到来的风暴充满饥渴的预告。
嘉贵妃云鬓微侧,琉璃般的眸光流转间定格在龙椅上的渣渣龙身上。
那目光里糅杂着孔雀开屏般的炫耀与探询,眼波流转间似有熔金烈焰在跳动,灼灼燃着执念与欲求的烈焰。
丹唇轻启间,声线似江南丝竹般清越:“渣渣龙何不当着六宫姐妹的面,说个分明——这阖宫上下,唯有臣妾才是您心头朱砂痣。”
那语调虽浸染着吴地软语的温婉,内里却沉淀着青铜礼器般的凝重。
御座之上的渣渣龙恍若未觉,颀长指节轻抚过羊脂玉杯的流云纹饰,玉质在日辉中泛起如霜似雪的莹润光泽。
他垂眸就着茶盏轻啜,喉结滚动如珠落玉盘,一举一动皆如工笔描绘的君子图。
眉宇间凝着千年寒潭的静谧和淡然,连广袖垂落的褶皱都未惊起半分涟漪。
九重宫阙的喧嚣在他周身化作青烟,唯余茶烟袅袅升起,在明黄衣袍上织就流动的云纹。
嘉贵妃面上乍放的狂喜如同春雪消融,刹那褪作惨白。
那双妩媚的杏眼倏然睁大,潋滟波光碎裂成满地琉璃,眸底映着摇摇欲坠的惊惶,恍若看见日月倾颓的荒诞场景。
鎏金嵌玉的护甲深深掐入紫檀椅臂,纤柔身躯在缂丝宫装下微微震颤,宛若寒风中折翼的凤尾蝶,连鬓边衔珠金凤的流苏都在簌簌轻颤。
檀口微张却发不出声,唯余唇脂在银牙间簌簌成末,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倒像被飓风卷落琼枝的蝶,在命运突如其来的风暴里蜷缩成破碎的标本。
嘉贵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自咽下喉间颤音,可开口时声线仍碎成琉璃渣子:“渣渣龙,您说话啊!金口玉言犹在耳畔,您说这六宫之中——”
突起的哽噎截断了未尽之语,余音散作满室零落的冰绡碎片。
她睁大泛红的凤眼,潋滟眸光里盛着摇摇欲坠的泪,那眼神活似幼兽坠入冰窟时望见的最后一缕天光,又似暴雨夜被折去双翼的彩蝶,抖动着残损的羽翼向虚无抓取。
鬓边垂落的珠翠随着战栗簌簌作响,织金宫装的绲边凤凰似也在火盆映照下褪了华彩。
渣渣龙喉间溢出一声长叹,浑如青铜编钟震响,在空寂大殿上荡开千年回响。
他垂目望向阶下丽人,瞳仁深似不见底的寒潭,浮沉着碎冰般冷冽的悲悯——那抹温存恰似初春薄阳,堪堪触到冰层便消融殆尽。
而浓墨重彩的失望自眼底漫溢,如同泼天墨云吞噬了琉璃宫灯的光晕,霎时在她周身凝成冷冽寒雾。
最深处更藏着淬过冰的决绝,恍若雪原上倒映月光的冰棱,随时能割裂缠绕两人间的最后一缕情丝。
嘉贵妃望着那双曾许她凤冠霞帔的眼眸,忽觉三魂六魄都被抽离躯壳。
心口处传来细碎的崩裂声,仿佛冰裂纹自琉璃盏底蔓延,眼睁睁看着毕生所求化作齑粉,却连伸手抓握的勇气都在帝王冷凝的注视中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