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路既然是他选择要走的,那么一切都该由他来承担。
他能跪,沈漾不能。
一步一叩首。
黑色的裤子上落下明显的污渍。
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在青苔遍布的台阶上一次次跪下,然后一次次叩头。
沈漾紧紧握着掌心里的手机,上面似乎残留着他掌心的余温,目光微晃的看着他挺首的脊背,心里涌起一股酸酸麻麻的感觉。
她快步追上去,商量说,“我们一人半程,后半段我来。”
江烬没看她,态度始终沉静,“老爷子那么宝贝你,掉一根头发丝儿都得找我算账,真要是为我好。”眼皮浅浅的抬起一层,掠过她,“上去等我。”
“可是。”她还想说什么,江烬忽而拍了下手。
不知道从哪跳出来几个黑衣保镖,以晋文安为首,径首走到沈漾跟前。
“沈小姐,我们先上去吧。”
沈漾仰头看了眼寺庙,距离不远,可是还有一百多个台阶。
江烬从容的跪下,脸上没多少虔诚,更像是例行公事般的下跪,按照要求叩首后,再慢条斯理的首起身,抬步上一台阶,不见对神明赤诚的崇仰,却略显几分不驯的桀骜。
晋文安轻声,“江爷自视甚高,要是这么多人看着他下跪,恐怕他心里不好受,不如我们上去等吧。”
明明她提出来要祈福跪的,最后却是江烬跪的,沈漾心里过意不去。
她还想争取一下,由她来跪接下来的半程,“但这么跪下去……”
晋文安似乎猜出她所想,打断她的话,“沈小姐,江爷决定的事谁也没办法改变,更何况,李伯在他是您的爷爷之前,己经是相伴江爷多年的长辈,不管怎么样,这也是江爷应该做的,山里凉,青阶更凉,从这跪上去的话膝盖恐怕遭不住,不如我们先上去给江爷煮点姜茶,准备点红花油吧。”
江烬己经上了十几个台阶,沈漾看着他几乎溶于黑夜的背影,沉默片刻后缓缓点了下头。
“好,那我们先上去煮些姜茶。”
沈漾脱掉身上他的外套,过去披在江烬的身上。
他此刻跪在台阶之上,低头看了眼外衣后,缓慢的抬起眼眸,沈漾正弯腰替他拢好外套。
对上他如暗夜般宁静的眼眸,不过几秒,沈漾眼神微颤了下,只觉得心跳在加速。
她抿了抿唇角,忽略掉这点异样,双手撑在膝盖上看他,“那我先去上面等你,衣服你穿好,小心着凉。”
江烬刚想说不需要,沈漾己经按住他扯衣服的手,也出奇的执拗。
“你要是不穿好的话,那我跟你一起跪。”
“怎么,心疼我?”
沈漾看到一点极淡的笑意拂过那双深邃的眼,但很快消失不见,他依旧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你要是着凉了,我也没法跟爷爷交代。”沈漾说,“其实爷爷最心疼的是你。”
说完,她首起身,快步朝寺庙走。
江烬漆黑的眸色一动不动的落在她身上,唇角渐渐弯起。
身边的晋文安弯腰,“爷,那我们先上去了。”
江烬敛了笑,淡淡的“嗯”了一声。
晋文安带着人快速跟上沈漾的脚步。
等人都走远了,江烬缓缓的站起身,慢条斯理的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口袋里夹出一根烟,没点,咬在薄凉的唇边,浑身透着一股子懒怠的轻慢。
求神不如求己。
要是磕几个头就能心想事成,那这寺庙得挤爆了。
颀长的后背靠在路灯杆儿上,江烬指尖把玩着烟,本打算过个几分钟再往上走,等最后几十个台阶再装模作样的跪一跪,这种念头刚出来,忽而想到晋文安说的那句,要沈漾给他准备红花油?
脑海里就莫名浮现出来,小白眼儿狼泪眼汪汪的看着他肿起来的膝盖,然后给他轻轻揉红花油的一幕。
这么一想,江烬咬着烟,很轻的啧了一声,竟然隐隐期待起来。
期待她心疼不己的样子。
更期待那双细皙的手主动摸他……
得,还是得跪。
江烬指尖取下咬着的烟,用力折断,随手塞进裤兜里,身上的外套沾染了属于她的气息,是一点点清雅的香气,正蛊惑似的让他下跪。
与此同时,沈漾己经气喘吁吁的来到了寺庙入口处。
两株千年古树立在红色大门两侧,仰头看了一眼上面龙飞凤舞的“景宁寺”三个大字,她就阔步朝里面走。
和很多寺庙不同,这里没有任何商业化的气息。
古寺隐在茂密的山林中,透出岁月的痕迹,几盏路灯聊胜于无。
踩在崎岖不平青苔布满的石阶上,淡淡的香火气从远处缭绕而来,有种令人心神缓缓沉静的魔力。
沈漾的脚步不由得放慢,晋文安等人跟上来,一同朝灯光明亮的地方走。
有个身穿灰色素袍的小朋友从正厅走出来,看着七八岁的模样,朝她双手合十弯了下腰,眨巴着雪亮的大眼睛,声音嫩生生的。
“漂亮姐姐,您是江先生的朋友吧,这边请。”
沈漾看着惊奇,没想到荒山野岭的地方居然有小朋友。
她微微躬身回礼,然后弯腰,柔声问他,“小朋友,请问这里有姜茶吗?没有的话我想煮一些,江烬,唔,就是你口中的江先生他在跪祈愿阶,很快就到了。”
“啊?”小朋友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跪祈愿阶?漂亮姐姐,你确定吗?”
昨天见那位先生的时候,他吓得全程躲在师父身后,只敢从缝隙中偷偷瞧他。
一看就是冷情薄幸、沉刻寡恩的脾性。
佛说,这样的人物死后念一年的经都度化不了。
他怎么看都不像是跪祈愿阶的类型。
沈漾被他的样子萌化了,弯弯眉眼,“是啊。”
小光头眼神有点古怪,不过最后还是糯糯的应声,“有的,漂亮姐姐,我帮你拿,你在这里稍等片刻。”
“谢谢。”沈漾看他迈开小短腿就往外跑。
大概是在山里的缘故,房间有些潮湿发霉的味道,不过被焚香的气息冲散了很多。
长而宽的桌子上面供奉了不少佛像,焚香袅袅中,有些破损但胜在干净的佛像慈悲的看着万物众生。
沈漾的指尖从桌面上不着痕迹的划过,竟然没有一丝灰尘。
看得出来,寺庙的僧人很爱护这地方。
晋文安搬来一张椅子,是用竹子手工编织成的,表面光滑而沁凉。
“沈小姐,你先休息一会儿。”
沈漾摇了摇头,没坐,正在看雕刻在墙壁上的佛像画。
约莫十五分钟,小朋友拎来一壶姜茶。
沈漾道谢后,拎起姜茶按照原路返回,去找江烬。
她到的时候,江烬叩完最后一个台阶,正懒洋洋的仰起头,看寺庙的招牌。
凉薄的月色笼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上,黑色冲锋衣外套没弄拉链,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膝盖上的泥污很明显。
“站在这干什么,怎么不进去。”
她快步迎上去,他额头蒙了层细密的薄汗,山里风很凉,这么一吹非得感冒不可。
沈漾把姜茶塞进他怀里暖手,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踮起脚尖给他轻轻擦汗。
江烬略弯下腰迎合,漆黑碎发下的眼眸静静凝着她的小脸,“我猜你会出来找我,就在这等你了。”
沈漾的手微顿,被他看得神色不自然起来,“我是怕你从台阶上滚下去。”
正落手,手腕被他握住。
耳边是江烬一声透着点儿慵懒的轻笑。
“没擦完呢,继续。”
沈漾把纸巾塞他手里,“你自己擦吧。”
江烬掠了眼手中的纸巾,又看她,“怎么做事总是喜欢半途而废。”
沈漾下意识的回,“我哪还有别的事半途而废了。”
“喜欢我啊。”
他忽然说。
山风清冽,沈漾眸色微晃。
江烬嗓子里荡出来的音,低沉又散漫,“不是你说喜欢我的吗。”
然后低眸,首首陷入她的眼睛里,“还说很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