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同窗!伪学高居庙堂,忠良蒙冤入狱,我们能坐视不理吗?”
“不能!”
数百书生齐声回应,声震九霄。
海瑞额头渗出冷汗。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些人不是普通暴民,而是掌握着道义制高点的读书人。
他们句句引经据典,字字掷地有声,比刀剑更难对付。
“何先生想要如何?”
海瑞直接问道。
何心隐目光如炬。
“请殷正茂出来一见。我们要当面告诉他,他的恶毒伎俩,必为天下人所不齿!”
府衙内,殷正茂躲在窗后。
“何心隐...怎么会是他...”
殷正茂声音发颤。
身旁的师爷低声道。
“大人,要不要调兵驱散他们?”
“蠢货!”
殷正茂厉声呵斥。
“那是何心隐!高阁老眼中的头号大患!动了他,你我吃罪得起吗?”
他回想起高拱对何心隐的评价。”
比盗跖还恶劣的祸害”。
此人合族而居,自成一国,连朝廷律法都奈何不得。
更可怕的是,他在士林中的声望仅次于王阳明,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海瑞这个老顽固...”
殷正茂咬牙切齿。
“若不是他拿着张居正的兵部尚书印,我早就...”
话到一半,他突然噤声。广场上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隐约能听到”严惩酷吏”的呼声。
“大人,现在怎么办?”
师爷急得团团转。
殷正茂眼神阴狠。
“高阁老的几件大事已经办妥,不能再节外生枝。传我命令,暂停抓捕,那些谋反的案子...也先放一放。”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
“我要立刻给高阁老写密信。何心隐突然现身,此事非同小可。”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写完后,他吹干墨迹,将信笺封好。
“派快马,连夜送进京。”
他压低声音。
“记住,若有人问起,就说...就说海瑞勾结乱民,意图不轨。”
师爷会意,匆匆离去。
殷正茂重新回到窗边,透过缝隙观察外面的动静。海瑞正在与何心隐交谈,两人神情严肃,似乎在商讨什么。
“哼,一丘之貉。”
殷正茂冷笑。
“等阁老回信,看你们还能嚣张几时。”
杨帆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朝天观,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抬头望天,只觉得那轮红日像是一只充血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
“杨...杨大人。”
朱七跟在身后,欲言又止。
杨帆没有回头。
“朱兄,有话直说。”
朱七搓着手,支吾了半天才道。
“您让我打听的事...高阁老那边,实在...”
“打听不到?”
杨帆苦笑。
“还是不敢打听?”
朱七脸色一变,左右看看,压低声音。
“外边风浪险恶...杨大人,吉人自有天佑。”
这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杨帆的心。连朱七这样的锦衣卫都退缩了,朝中还有谁敢为他说话?
“我明白了。”
杨帆点点头。
“多谢朱兄这些日子的照顾。”
他迈步向前,不再多言。背后传来朱七的叹息声,渐行渐远。
街上的行人匆匆,没人注意这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
杨帆漫无目的地走着,脑海中划过这些天的遭遇。
酷刑、威胁、背叛...还有那个始终不肯露面的神秘人物。
“大明...没救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路过一家茶肆,里面传出说书人的声音。
“...那海青天铁面无私,连严阁老的家奴都敢办...”
杨帆驻足片刻,摇头离去。海瑞?不过是个被各方势力利用的棋子罢了。真正掌握权力的,是那些藏在阴影中的人。
夜色渐浓,杨帆不知不觉走到了城南。
这里聚集着许多贫民,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味道。
他突然想起何心隐创办的”聚和堂”,那里收留无家可归者,传授学问,自成一统。
“或许...只有他们了。”
杨帆靠在墙角,疲惫地闭上眼睛。
但他心里清楚,何心隐那些人虽然满腔热血,却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
指望他们对抗高拱这样的权臣,无异于以卵击石。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更夫的梆子声。
杨帆睁开眼,望着漆黑的夜空,第一次产生了逃走的念头。
但随即,他又苦笑着打消了这个想法。
能逃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另一边,在江南。
张居正站在书房。
申时行刚刚离开,带回来的消息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殷正茂被海瑞牵制住了。
“海刚峰啊海刚峰,你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张居正低声自语。
殷正茂的调查虽然还在继续,但想借此攀扯成谋反大案已经难上加难。
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张居正的思绪。
他转身时,张四维和马自强已经匆匆闯入,官袍下摆沾满了泥水,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
“元辅!大事不好!”
张四维连礼数都顾不上,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慌乱。
“认购抗倭公债的富户开始挤兑协理衙门了!”
张居正瞳孔微缩,但面上不显,只是走回书案后坐下。
“多少人?”
“各府县约有一千多户。”
张四维擦了擦额头的汗。
“涉及的银子总数高达二百万两。”
马自强紧接着补充。
“织造作坊也出现了类似情况,八百多户作坊户要求退还银子,总数不到二万两。”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
“严党。”
张居正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
张四维和马自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虑。
张居正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衣袍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拟一份告示。”
他突然停下脚步,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就说江南奴变和抗倭形势严峻,阳明官学之事引发天下哗然,朝廷和省里暂时无暇顾及官营钱庄的事。”
马自强眼睛一亮。
“元辅的意思是...”
“凡欲退出者,可登记在册。”
张居正继续道,眼神锐利。
“待奴变大案查明真相后,按息退还,不论违约。”
张四维抚掌赞叹。
“妙计!既能敲打缙绅,对普通富户也需按约定扣掉违约金,两全其美。”
马自强也连连点头。
“如此一来,既能稳住局势,又能让那些墙头草付出代价。”
张居正颔首,目光却飘向窗外。雨势渐大,天色阴沉得像是要压下来。
他心中清楚,这只是暴风雨的前奏。
“你们先去办吧。”
他挥了挥手。
“务必在明日午时前将告示张贴各处。”
待二人离开,张居正重新坐回书案前,取出一张信笺,提笔蘸墨。
他打算给杨帆写最后一封信,劝他逃出关外。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未能落下。
“杨子翼啊杨子翼...”
张居正低声叹息。
“你若不走,皇上必受牵连。”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他凝重的面容。
他想起杨帆那双总是燃烧着理想火焰的眼睛,想起他在朝堂上不顾一切为民请命的样子。笔尖的墨滴落在信笺上,晕开一片黑色。
“为人敢为天下先,做事全无私心...”
张居正喃喃自语,最终放下了笔。
“劝你远赴关外,我于心何忍?”
他将未写完的信笺揉成一团,扔进了火盆。火光映照下,这位大明首辅的面容显得格外疲惫。
京城,杨宅。
杨帆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纸上墨迹未干。
窗外传来隐约的喧闹声,那是来自各书院的士子们在街头高谈阔论。
自从”联席大讲”开始后,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阳明官学...呵。”
杨帆苦笑一声,将写好的文章小心折起,放入一个锦囊中。
老仆人三天前就告假回家了,偌大的宅院只剩下他一人。
杨帆站起身,走到院中的老槐树下,仰头望着茂密的树冠。
“天地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
他轻声自语,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疲惫。
回到书房,杨帆又写了几首诗,然后将它们与那篇题为《朱子玄相国行状》的文章放在一起。
他轻轻抚摸着纸面。
门外传来脚步声,杨帆头也不抬。
“吕兄,请进。”
吕坤推门而入,脸色比往日憔悴许多。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文稿,眼中带着痛色。
“子翼,你这是...”
“托你保存。”
杨帆将文稿推向他。
“待若干年翻案之后,再给我树块碑,把这些刻上。”
吕坤的手发抖。
“何至于此?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杨帆笑了笑,那笑容让吕坤心头一紧。
“这几日连你也受牵连了吧?被同僚排挤的滋味如何?”
吕坤沉默片刻,苦笑道。
“确实不好受。那些书院士子张口闭口就是阳明官学,与朝廷主张背道而驰,百姓们都开始恐慌了。”
“清议误国啊。”
杨帆长叹一声。
“我本想借阳明之学正人心、明是非,却不料反成祸端。”
吕坤小心收好文稿,郑重道。
“我答应你,一定会将你的所作所为全都记下来。待世道稍清,就刊刻于世。”
而在玉熙宫,嘉靖皇帝枯坐在龙案前,着那幅吴风送来的杨帆画像。
“陛下,已是三更天了。”
吕芳轻手轻脚地走近,声音压得极低。
嘉靖没有抬头,只是将画像轻轻放在案上。
“吕芳,你说朕是不是太狠心了?”
吕芳身子一颤,连忙躬身。
“陛下乃九五之尊,所思所虑皆为社稷,何来狠心之说?”
“呵...”
嘉靖冷笑一声,眼中带着痛楚。
“杨帆为朕分忧,如今却被天下儒生群起攻之,朕却只能袖手旁观。”
殿内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嘉靖突然站起身,宽大的龙袍袖口扫过案几,带起一阵风。”
朕不是不想救他!”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又迅速压低。
“可此时出手,正中严嵩和高拱下怀!他们会立刻将朕与杨帆绑在一起,说朕要恢复太祖之法,甚至推行秦法!”
吕芳的头垂得更低了,他知道皇帝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淋淋的现实。
“云贵两广...”
嘉靖踱步到窗前,望着漆黑的夜空。
“朕想过让他去那里避避风头。可那些缙绅会怎么说?他们会说这是朕在幕后指使!天下舆论一旦被严嵩、高拱操控,逼宫之势即成。如今内忧外患,再来一次逼宫...”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吕芳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之前那场大礼议之争的惨烈,他至今记忆犹新。
而这一次,恐怕会更加凶险。
“陛下,杨大人年轻气盛,或许...”
吕芳小心地开口。
“他对百官的恶毒估计不足!”
嘉靖猛地转身,眼中寒光一闪。
“他以为只要道理在他这边就够了?哼,那些人会把他推到法家的位置上,再暗示江南奴变是他主使的谋反!到时候,朕就成了包庇反贼的昏君!”
嘉靖走回案前,拿起那本已经翻得卷边的《运朝疏》,手发抖。
“吕芳,朕反复读这奏疏,越读越觉得杨帆是对的。
若非弘治朝李东阳恢复宰相,大明何至于此?
如今百官以阳明官学为由,竟敢发起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逼宫!”
“陛下息怒...”
吕芳跪倒在地。
“息怒?”
嘉靖冷笑。
“朕几次想下旨抓了那一百山长,用廷杖活活打死!”
他的声音中充满杀意,却又突然泄了气。
“可这有什么用?四十年前,他们只是在生父嗣父问题上发难,这次...这次是要朕的命啊!”
吕芳惊得抬头。
“陛下!”
嘉靖疲惫地摆摆手。
“一旦朕出事,裕王扛不住的。到时候,严嵩的霸府时代就到来了。”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吕芳。”
嘉靖突然问道。
“你可去看过杨帆?”
吕芳一怔,随即摇头。
“回陛下,老奴未曾...”
“呵,连你都没去。”
嘉靖苦笑。
“他一直待在家里,偶尔去白檀书院和内阁,却无人敢去看望。只有吕坤那小子,倒是隔三差五去陪他说话。”
“吕大人确实仗义。”
吕芳低声附和。
“仗义?”
嘉靖表情讥讽。
“杨帆跑不了的。那人不会让他离开京城,他们需要这个靶子。”
些
吕芳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陛下,难道...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
嘉靖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
“你以为朕愿意?可朕现在出手,正中他们下怀!杨帆...他必须自己扛住。”
“可是那加密邸报中提到的,刁民喊杨大人旗号殴打衙役之事...”
“那是在暗指朕!”
嘉靖厉声打断。
“再闹下去,他们就会说朕是昏君暴君!高拱好大的胆子!”
吕芳倒吸一口凉气。
“高阁老竟敢...”
“朕现在不确定。”
嘉靖若有所思。
“高拱到底是想当首辅,还是想当皇上。”
这句话震得吕芳浑身发抖。
嘉靖突然大步走向殿门,猛地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