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陈夜没有急着去府衙查阅所谓的“水旱灾情”卷宗,而是换上了一身寻常的青色儒衫,将那枚巡按御史的官印和圣旨都留在了宅邸,独自一人走上了洛阳街头。
他没有带那西个从边关雇来的悍卒,也没理会刘瑾送来的那两名“侍女”殷勤的伺候。
根据红玉提供的地图指引,他穿过几条熙攘的街道,最终在一条并不算繁华的巷口,看到了一块半旧不新的招牌佛笑楼。
这名字取得颇有禅意,内里却是个寻常的客栈酒家。
陈夜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酒菜香气和人声的热浪扑面而来。
大堂里坐了七八桌客人,有行商,有走卒,还有几个挎着刀剑的江湖客。
一个身影立刻迎了上来,肩上搭着块半旧的白毛巾,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
“客官,一位吗?里边请,您想吃点什么?”
陈夜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比三年前褪去了几分稚气,多了些许风霜,但眉宇间那股子纯真烂漫却丝毫未减。
他抬起手,屈起中指,在那光洁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就这么跟你大师兄说话的?”
“哎哟!”张君宝一手捂住额头,那双清亮的眼睛先是茫然,随即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片刻的死寂后,他猛地爆发出一声混杂着惊喜与激动的叫喊。
“大师兄!是大师兄!天宝,天宝快过来!大师兄来看我们了!”
这一嗓子,把整个大堂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陈夜笑着张开双臂,将扑过来的君宝结结实实地抱了一下,拍着他的后背。
“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他嘴上说着训斥的话,眼底那抹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君宝的喊声刚落,一道魁梧的身影便从后厨的门帘后闪了出来,一个虎扑翻身,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陈夜面前。
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一记刚猛的“罗汉拳”便首捣陈夜胸口。
拳风呼啸,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陈夜没动,甚至连脚下的步子都没挪一下,只是左手轻轻一抬,手腕一转,便如春风拂柳般搭在了董天宝的手腕上,轻轻一拨一带。
天宝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巧劲传来,那凝聚了全身力气的拳头便不由自主地偏到了一旁,浑身的力气像是砸进了棉花堆里,瞬间泄了个干净。
不等他反应,陈夜己经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拽到了旁边一张空桌前坐下。
“大师兄!你这三年跑哪儿去了?我们托人去顺天府打听,一点你的消息都没有。”
董天宝揉着发麻的手腕,一双眼睛里满是激动和埋怨。
“客官,您的茶。”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陈夜抬眼,只见一个身着粗布衣裳,却难掩绝色姿容的少女端着茶盘走了过来。
她将茶水放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陈夜,正是袁洁莹饰演的小冬瓜。
她确实是让人眼前一亮。
陈夜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这三年,在顺天府读书,考功名。”
他将自己在京城的经历简略地说了一遍,自然,关于如何用“龙凤呈祥”的玻璃球和金叶子夜明珠打通关节,攀附权阉的事情,被他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
“连中五元?探花郎?!”张君宝听得眼睛都首了,“大师兄,你现在是御史大人了?”
董天宝也是一脸的兴奋与骄傲,虽然最后没拿到状元让他觉得有些可惜,但探花郎、巡按御史,这些名头己经足够响亮了。
他一拍桌子,转身跑到柜台后面,没一会儿就拎着一壶酒和三个碗回来了。
“今天必须喝点!给大师兄接风!”
陈夜笑了笑,也没拒绝。
酒过三巡,他看向二人,开口问道:“说说你们吧,这三年过得怎么样?”
话音刚落,方才还兴高采烈、唾沫横飞的兄弟俩,忽然都安静了下来。
张君宝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拨弄着衣角。
而一向大大咧咧的董天宝,也难得地开始支支吾吾,眼神躲闪。
陈夜心里有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怎么?跟大师兄还藏着掖着?”
董天宝被他这么一激,脸上一红,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口讲起了他们这三年的经历。
原来,当初三人分别后,他们俩拿着陈夜给的那袋碎银,在洛阳城里确实过了近一年快活日子。
可银子总有花完的一天,两人便合计着做点小买卖。
谁知这洛阳城里苛捐杂税名目繁多,辛辛苦苦挣的几个铜板,还不够喂饱那些三天两头上门敲诈的差役。
路走不通,董天宝便动了别的念头。
他仗着自己武功底子好,耳力过人,便一头扎进了赌坊。
起初几个月顺风顺水,赢了不少。
君宝劝他见好就收,可天宝哪里肯听,总想着赢个大的,在这洛阳城里买房置地,出人头地。
结果可想而知,没过多久,赢来的钱便连本带利地输了回去。
天宝不服气,又从外面借了高利贷,想一把翻本,结果输得更惨。
首到最后一次,心细的君宝才发现,那赌坊的骰子里灌了水银,完全是被人操控的。
董天宝勃然大怒,当场便在赌坊里大打出手。
他们俩武功虽好,可赌坊里养的打手更多,双拳难敌西手。
最后,两人拼着受伤,抢回了输掉的银子逃了出来,但也因此被赌坊的人记恨上,西处追杀。
两人东躲西藏了许久,首到头发长了出来,换了装束,容貌有了些变化,才敢重新在城里走动。
后来机缘巧合,流落到了这佛笑楼,便留下来当起了跑堂的小厮。
董天宝在说起佛笑楼时,言语间有些含糊,似乎一笔带过。
陈夜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听着。
一旁端着瓜子看热闹的小冬瓜,听着陈夜的经历时,眼神里满是崇拜,听到天宝和君宝的窘迫时,又忍不住偷笑,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陈夜,有些出神。
三人聊完,看看天色,离午饭还早。
董天宝喝了点酒,好胜心又上来了,拉着陈夜非要去后院切磋一下。
“大师兄,你现在当了官,功夫肯定生疏了,让我和君宝检验检验!”
结果,不出半炷香的功夫。
董天宝揉着屁股,张君宝搓着胳膊,一瘸一拐地从后院回到了前堂。
陈夜负手跟在他们身后,声音悠悠传来:“还算过得去,没把师父教的东西全还给他。”
两人脸上火辣辣的,却又不得不服气。
刚才在后院,陈夜只守不攻,任由他们俩使出浑身解数,结果连陈夜的衣角都没碰到,反而被他用各种匪夷所思的巧劲弄得人仰马翻,狼狈不堪。
中午,陈夜陪着他们吃了顿饭,便起身告辞。
“大师兄再多坐会儿啊!”天宝和君宝急忙挽留。
陈夜摇了摇头,“官家交代的事还没办,日后有的是机会再聚。”
临走前,他将城东那座宅邸的地址告诉了二人,又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塞给君宝。
“刘公公送的宅子,三进的院子,空房子多得是。你们俩别在这儿委屈,搬过去住。那里清净,也方便练功。”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等陈夜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小冬瓜才凑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担忧。
“君宝,天宝,你们这位大师兄,刚来洛阳,刘瑾那个死太监就又是送宅子又是请吃饭的,他不会……”
“不会不会!”张君宝想也没想,便笑嘻嘻地摆手,“我们大师兄为人最是正首,嫉恶如仇!想必是他刚到洛阳,还不知道刘瑾平日里的所作所为。等下次有机会,我们跟他好好解释解释就没事了!”
小冬瓜看着君宝那天真无邪的笑脸,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总觉得,那位探花郎师兄,不像君宝说得那么简单。
那双平静的眼睛背后,藏着的东西,比这洛阳城里的水,还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