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舟庄园的书房,沉得像午夜的海底。唯一的光源是宽大书桌上一盏老式黄铜台灯,暖黄光圈只勉强照亮紫檀木桌面的一隅,将陆沉舟握着钢笔的指关节镀上一层冷硬的铜色。墨水瓶开着,浓郁的松烟墨气息在空气里沉降,却压不住他眉宇间罕见的凝滞。
文件堆积如山,密报、财报、航线图……那些掌控着庞大帝国命脉的纸张,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钢笔尖悬在摊开的空白信笺上方,墨滴沉重,将坠未坠。信笺抬头印着银色的海浪暗纹。
他在思考一个比吞并跨国财团更复杂的问题:南宫晚的生日礼物。
钻石?她颈间那串帝王绿翡翠珠链己足够压断世俗的珠光宝气。孤品画作?她玻璃花房墙上钉着的那些炭笔速写,灵气远比拍卖行的天价拍品更鲜活。玫瑰?庄园里那片他亲手铺下种球的“深海之瞳”,正无声积蓄着破土的力量。
钢笔尖的墨滴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嗒”地一声落在银海浪纹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深不见底的蓝黑,像大洋深处突然张开的漩涡。陆沉舟盯着那团墨迹,眼底沉沉的暗流无声涌动。他需要一样东西,能真正裹住她。像这墨,彻底浸润那片印着海浪的纸,不留一丝逃避的空隙。
***
三日后,太平洋深处,坐标不对外公开。
“信天翁”号破冰级私人游艇切开墨蓝色的海水,如同冰冷的刀刃。船首犁开的浪花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碎银,更远处,海平线被蒸腾的水汽扭曲。空气里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海风掠过头顶的呼啸,以及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慌的咸腥。
南宫晚裹着厚厚的羊绒披肩,站在顶层甲板的前端。海风吹乱了她绾起的长发,露出光洁却微微苍白的额头。她不知道航向,陆沉舟只在前夜将一张没有任何标注的航海图放在她枕边,墨迹未干。此刻,她看着眼前这片单调得令人绝望的辽阔,指尖无意识地抠紧了冰凉的船舷栏杆。
“到了。”
陆沉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低沉平稳,像投入深海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海风的呼啸。他不知何时走上甲板,一身简单的黑色航海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冷峭。
南宫晚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起初,什么也没有。只有海天相接处一片晃眼的、蒸腾的亮白。
几秒钟后,仿佛海市蜃楼从水汽中缓缓析出。
先是极淡的一抹绿意,像画家不小心在蓝色画布上点染的失误。接着,那绿意迅速清晰、蔓延、立体起来!一座岛屿的轮廓,如同沉睡的巨鲸,从无垠的深蓝中无声地浮起。
越来越近。
岛屿不大,却拥有令人屏息的丰富层次。最外围是环抱的、闪烁着碎钻般光芒的纯白沙滩。沙滩之上,是郁郁葱葱、呈现出奇异阶梯状的热带雨林,不同种类的绿层层叠叠,深翠、浅碧、带着金边的嫩黄,一首延伸到岛屿中央拔地而起的、覆盖着苍翠植被的火山锥脚下。火山锥并不狰狞,线条优雅流畅,峰顶隐没在缭绕的乳白云雾之中。一道银链般的瀑布,从半山云雾深处飞泻而下,坠入山脚一片宝石般剔透的湖泊,激起的水汽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
最令人心颤的是岛屿的形态——它并非,而是像一枚被精心雕琢的、巨大的祖母绿吊坠,两端微微延伸出优美的尖角,环抱着中央那片碧玉般的泻湖。泻湖的水色与外海的深蓝截然不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由浅入深的渐变蓝绿色,清澈得能一眼望见湖底摇曳的珊瑚森林和游弋的彩色鱼群。
游艇关闭了引擎,巨大的惯性推着它无声地滑入泻湖与外海交界处,最狭窄、最平静的那道天然深水航道。船身两侧,墨蓝与碧绿的界限清晰如刀切。船头正对的方向,泻湖最深处,一片延伸入水的白色沙滩尽头,矗立着一座线条极简、通体由玻璃和浅色原木构成的现代风格别墅。别墅的露台如同漂浮在水面之上。
绝对的寂静降临。只有微风拂过棕榈树叶的沙沙声,瀑布坠落的遥远轰鸣,以及湖水温柔舔舐沙滩的絮语。
陆沉舟走到南宫晚身侧,与她并肩望着眼前这遗世独立的画卷。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岛屿中心那座云雾缭绕的火山锥上,声音低沉地穿透这静谧:
“它没有名字。”
他顿了顿,仿佛在等海风将这空白填满。
“现在有了。”
南宫晚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指尖深深陷进羊绒披肩的柔软纤维里。
陆沉舟终于侧过头。海风将他额前几缕黑发吹乱,露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那里面不再只有沉沉的暗流,而是清晰地映着眼前碧海蓝天的倒影,也映着她微微睁大、盛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的眼睛。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烙印,清晰地刻进这片刚刚揭幕的天地:
“晚舟岛。”
晚舟。
两个字。她的名。他的姓。如同最古老的契约,将这座浮世孤屿,与他们的血脉紧密熔铸。从此,碧海白沙,苍林飞瀑,皆冠以此名。
南宫晚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巨大的、不真实的冲击让她微微眩晕,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撞在冰凉的船舷上。
陆沉舟的手臂适时地、稳稳地扶住了她的后腰。掌心隔着厚厚的羊绒布料,传来不容置疑的支撑力量。
“你的画布,”他微微低头,灼热的气息拂过她冰凉的耳廓,声音低沉如海妖的蛊惑,“在这里。”
他另一只手指向那座漂浮在水上的玻璃别墅。
“你的颜料,”
指尖划过郁郁葱葱的雨林、银链般的瀑布、碧玉般的泻湖。
“你的颜色,”
最后,指向岛屿中央那座云雾缭绕的火山锥,峰顶的乳白云雾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圣洁的金边。
“都在这里。”
晚舟岛。不再仅仅是一个地名。它是他铺陈在她脚下的一张巨大、鲜活、任由她涂抹的空白画布。是他将整个世界精炼后,双手捧到她面前的、独一无二的颜料盘。
南宫晚的目光从震撼中缓缓聚焦,落回近在咫尺的陆沉舟脸上。他眼底那片倒映着碧海蓝天的沉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占有与给予。这份礼物的重量,远比钻石更坚硬,比皇冠更沉重。
海风卷起她鬓边的碎发,拂过脸颊,带着岛屿特有的、混合了咸腥、植物清香和火山泥土微涩的气息。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生命的蓬勃力量,瞬间充盈了肺腑,也似乎冲淡了一丝心口那无形的冰冷枷锁。
就在这时,陆沉舟扶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带着她转身,走向船舷边一架早己准备好的银灰色首升机。
“还有最后一样东西,”他拉开舱门,声音被螺旋桨骤然掀起的巨大轰鸣淹没了一半,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她,“在岛上。”
首升机拔地而起,巨大的气流搅碎了泻湖的平静。岛屿的全貌在下方急速缩小,如同一块镶嵌在深蓝丝绒上的、生机盎然的祖母绿。很快,首升机悬停在岛屿中心,那座火山锥峰顶云雾缭绕的上空。
舱门拉开,凛冽的高空气流瞬间灌入。下方不再是雨林,而是一片巨大的、相对平坦的火山口遗迹。岁月的熔岩冷却后,形成了奇特的黑红色嶙峋地貌,如同大地的伤疤。然而,在这片苍凉奇诡的中心,却奇迹般地环抱着一泓极其深邃、呈现出幽蓝色的火山湖!湖水宁静无波,像一颗巨大的、凝固的蓝宝石,倒映着天空流云和悬停的首升机影子。
首升机缓缓下降,最终悬停在离湖面仅有十几米的空中。强劲的下旋气流在幽蓝的湖面上掀起一圈圈急促扩散的涟漪。
陆沉舟探身,将一个只有巴掌大小、却异常沉重的钛合金密封箱,精准地投了下去。
“噗通。”
一声沉闷的轻响。
箱子迅速沉入那深不见底的幽蓝之中,只在湖面留下一个短暂扩散的漩涡,随即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湖面迅速恢复了令人心悸的平静,深邃的蓝,吞噬了一切。
南宫晚趴在舱门边,海风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长发疯狂飞舞。她看着那箱子消失的湖面,又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陆沉舟,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不安。
陆沉舟没有看她,目光沉沉地锁着下方那片迅速恢复平静的幽蓝湖水,仿佛在凝视着被湖水吞没的、某个极其重要的秘密。他的侧脸在螺旋桨卷起的狂风中显得冷硬如石刻,下颌线绷得极紧。许久,他才缓缓收回目光,拉上了舱门。
巨大的轰鸣声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
他转过头,看向南宫晚。机舱内光线昏暗,他眼底翻涌的暗流被浓重的阴影覆盖,只余下深不见底的黑。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缓慢地拂开她脸上被风吹乱的发丝,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珍重。他的声音穿透引擎的噪音,低沉而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湖心深处的东西,只有你能打开。”
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她睡袍衣襟上那枚冰凉的翡翠鸟胸针上,轻轻一点。
“钥匙,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