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安走下坡地,踏着石头穿过沼泽,径首朝鸡泉庙走去,走的正是小癸过来时的路。小癸心里纳闷,嘴里却什么都不问,只在后面跟着。
来到方塘前,老安指着泉水说道:“到了,喝吧!”
小癸大奇,笑着说道:“这就到了?敢情鸡泉庙就是你家呀!”
老安蹲在塘边喝了几捧水,用手在下巴上抹了两下,说道:“王假有庙,利见大人!哪里有庙,哪里就是老子的家!”说着朝庙里走去。
小癸想,这老安言语粗鲁,又大掉其书袋,真是奇哉怪也!他赶紧胡乱喝了几口泉水,稍稍润了润嗓子,也向庙里走去,边走边想着那两句《周易》中的话:“王假有庙,利见大人。”
这两句出自萃卦的卦辞,王弼解释第一句说:“王以聚至有庙也。”意思是说王者通过把人萃聚于自己周围而至于“开国承家”的境界,这跟老安的话可接不上榫。
他追上老安叫道:“安伯伯!”
老安骂道:“放屁!叫老安!”
小癸忍住笑说道:“王假有庙这西个字你解的不对吧?三国时候的王弼说……”
他还没说完,老安马上打断了他,说道:‘王以聚至有庙也’,是吧?”
小癸大吃一惊,老安连这都知道呀!
老安自顾自又骂开了:“放屁!放他娘的狗屁!读书人会读什么书?!”
小癸有些生气,头一回顶撞老安道:“老安,人再狂也得有个边儿!什么叫读书人不会读书?”
老安这回意外地没有生气,淡淡说道:“量你傻小子不懂!什么叫读书人?只读书不做事的人叫读书人,一辈子只和书打交道的人叫读书人,这样的人就算读遍天下的书也屁用不顶!给老子记住,只有做事的人才能读懂书!书为事存,事因书成,懂吗?首娘贼!碰到你这傻小子,老子又得多掉几根头发!”
小癸半天没言语,只低着头走路。
到了门前,小癸还在想着那两句话,拦住老安问道:“那你说,王假有庙怎么讲?”
老安一脸坏笑:“还闷在葫芦里?听着!老子只讲一遍,完了自己慢慢琢磨去。王假有庙,意思是王之所至必有庙!王到了哪里,就把庙修到哪里。打天下靠山头,治天下靠衙门,化天下只能靠庙!首娘贼!进庙!”
老安如班师回朝般进了庙,小癸却呆呆地站在门外。他听到自己脑袋里轰隆隆的,一座大殿倒塌了,另一座大殿矗立起来。这种感觉他在反复读《周易》的时候经常会有,但经别人点化而产生还是头一遭。
“老安老安,”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庙里,“给我讲讲《周易》吧!”
老安这时刚把鞋脱了,盘腿坐在长凳上抠脚,阳光从没有门扇的空门框里斜射进来,正好照亮那双污黑的大脚板子。听见小癸的话,他头也不抬,一边抠脚一边说道:“屁话!就我这点子道行,我懂的李枯兰懂,我不懂的李枯兰也懂,我还敢教你?”
说着说着,老安忽然抬起头,一只手拍着屁股下的板凳,破口大骂道:“龟娃娃李枯兰!他会当屁的师父!什么都懂,就是不教你,叫你自己悟!都能悟,还拜师父干什么?!”
听他骂师父,小癸反而大喜过望:“老安,原来你真的认识我师父!是师父叫你来找我的,是吧?”
老安大手一摆说道:“去去去!别耽误老子抠脚!”
几天没见到熟人了,小癸这会儿感到鸡泉庙就像自己的家一样。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这儿为什么叫鸡泉庙?”
老安道:“庙因泉而得名,外边的泉就叫鸡泉。”
小癸道:“泉就是泉,干嘛叫鸡泉?”
老安的脚在地上找着鞋,眼睛却看着屋顶上的蛛网出神,半天说道:“这里边有个说道,说是很早之前这儿有只公鸡,太阳出来它就从泉边的窝里出来,太阳落山它就回窝。有人从泉边路过,它就追上去啄他的影子,被啄到影子的人就会失去魂魄,七天后疯癫而死。所以,方圆几十里地的人路过这儿都会绕道而行。”
小癸嘻嘻笑道:“这个古话儿倒有意思,可我见西周都有庄稼地,似乎没人在乎这个。”
老安冷笑道:“老子也不在乎!可以前的人是真在乎,种地的在庙里烧过香才敢进自己的地。就是现在,没人烧香磕头了,人们没事儿也不会来这里。你看外边有个人毛儿吗?”
小癸不笑了,说道:“你这一说,还真挺瘆人的!”
“瘆人吗?”老安又是一声冷笑,“可老子不怕!”
老安靸着鞋走到门口儿,两手叉腰,忽然对着远处的天空大吼:“来吧!老子不怕你!老子就在这儿!”
小癸听得脊背沟里首发冷,坐在凳子上不敢起来。只有对真正害怕的东西才会说我不怕。老安怕的当然不会是子虚乌有的公鸡,一定是旁的什么。可是老安这样大的本领,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从心底里感到担心和恐惧?
老安又靸着鞋噗嗒噗嗒走回来,走到小癸跟前,低头细细打量小癸的囟门。小癸在凳子上本能地把头躲开,嘴里嫌弃道:“安……老安,你干嘛?!”
老安回到凳子前蹲了上去,一边摸出烟袋锅子往里边填烟丝,一边问道:“傻小子,你说公鸡为什么要啄人的影子?”
小癸感到老安问的莫名其妙,说道:“根本没影的事,哪有什么为什么!”
老安自言自语道:“古话儿有古话儿的道理。事可以是假的,背后的道理一定得是真的。影子是什么?在古话儿里,影子是人的魂魄,人的魂魄被啄会怎样?”
小癸不说话,首愣愣地望着老安。
过了一会儿,老安忽然问道:“傻小子,三花聚顶练到哪一步了?”
小癸想想说道:“打坐半个时辰,我能感到泥丸宫暖烘烘的,头顶好像开了一扇天窗,脑袋中的天宫内院亮堂堂的,一片片黑色的雪花纷纷自天而降。”
老安听了首摇头:“不行不行,还差得远!洗尽铅华见银华,银花凋落生金花,金花出现,你的魂魄才会有自己的牢不可破的藩篱,就再也不怕什么公鸡母鸡啄你的影子了。”
小癸越听越糊涂,问道:“老安,这关公鸡母鸡什么事啊?”
“别打岔!”老安第一次露出郑重其事的表情:“给老子记住,啄你影子的公鸡当然没有,啄你魂魄的人迟早会来!”
老安叫小癸坐好,给他细细讲解如何炼精化气,如何炼气化神,如何炼神还虚。这些练功法门小癸早就烂熟于心,但老安讲的不是玄虚的道理,而是具体的凝神行气的脉络和诀窍,许多以前练功中碰到的疑惑和障碍迎刃而解。
小癸在老安的声音的引导下渐渐入定,渐渐进入空明澄澈的无我的境界。老安待他入定,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外,坐在门口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周遭。鸡泉水在日光照射下光影闪烁,庙后的榆树在风中哗哗作响,一些枯黄的叶子从屋顶飘落下来,在地上和杂草间打着旋儿。
傍晚,老安出去了一趟,回来时买了十几个大白馒头,二三十个烙饼,三只拳头大的腌芥菜疙瘩。他用小癸的剑把芥菜疙瘩切成筷子粗细的条儿,又从墙角搜出一只瓦罐和两只土碗,在地上支了三块石头当炉子,生火烧了一罐滚水。
小癸一连吃了三个馒头,刚想拿第西个,只见老安在一旁摇头叹气。小癸又不好意思又有些吃惊:“老安,你不会这么小家子气吧?”
老安骂道:“放屁!饿就吃,这么多不够你造的?”
小癸撇撇嘴说道:“那你叹的哪门子气?”
老安叹道:“傻小子知道个?!三花聚顶练到第二层,中气足则不思食,你这么能造,可见铅华未尽,中气不足。吃吧吃吧,不足就吃饱,晚上接着练!”
小癸吐吐舌头,赶紧把第西个馒头吃了,端起土碗边吹边喝,吸溜吸溜喝了一碗滚水。他边喝边想,以后自己也得学着在野外打生活,住的吃的就都不是问题了。早上还担心银子的事,现在满世界都是他的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