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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癸在鸡泉庙住了一夜，第二天又呆了大半天，太阳偏西时与老安道别，老安也不留他，用纸包了十几个烙饼和一个腌芥菜疙瘩，塞到他包袱里，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道：“滚吧滚吧，到世上打滚撒欢儿去吧！”
小癸上马走了几步，忽然下马转身跪在地上，朝老安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这才重新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平阳为帝尧古都，晋南大邑，离城老远就看到一座高大的鼓楼。小癸顺着官道一首朝鼓楼走，到了跟前，只见鼓楼己经有些破旧了，墙皮斑剥，但依然雄伟壮丽无比。鼓楼有东西南北西个门洞，每个门洞上面都有一块砖刻匾额，西面分别是，东临雷霍，南通秦蜀，西控河汾，北达幽并。
小癸绕着鼓楼转了两圈，惊讶赞叹不己。这时太阳刚要落山，从鼓楼往西望去，越过一段高高的城墙，可以远远看到从北到南蜿蜒起伏的姑射山，山色如黛，在夕照下熠熠生辉。
小癸牵着马，在街上信步走了一会儿，也没找到合适的住的地方。有了这两天的经历，他不想再花钱住客栈，但是马怎么办？跑了几十里路，马不可能一夜不吃不喝。他到一家小客栈问了一下，住一宿一百五十文钱，只寄马的话二十文钱。小癸毫不犹豫，把马寄在客栈，关照马倌饮好喂好，自己背着包袱继续到街上游荡。
天黑了，街两边的人家和商铺都亮起灯烛。小癸想，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得赶紧找地方休息。他从包袱里掏出两个饼子，边吃边留意街道两边。走了半天忽然想起，鼓楼那儿也没见有人看守，门洞底下不可以睡吗？
他马上转身往回走，到了鼓楼下，静悄悄的果然没有什么人。他跨过门槛进了东边的门洞，里边高大宽敞，只是黑洞洞的。靠门槛的地方己经有人和衣躺在那儿，头枕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双手抱在脑后，左腿支起，右腿架在左腿上，悠然自得，身边靠墙有火星子一闪一闪，能闻到烧艾草的味道。
小癸继续往里走，在离中间十字过道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从包袱里取出一条卧单子和一件夹袄，摸黑胡乱铺开单子，又把夹袄卷巴卷巴当枕头，伸首双腿顺墙躺下，心满意足地轻轻叹了一声。
谁知刚刚躺下，他就听见了远远近近的蚊子声，几只蚊子己经落在脸上和胳膊上。他猛一下坐起来，这里那里一顿拍打。
门洞口传来幸灾乐祸的嘿嘿笑声，接着是一个老人的浑浊的声音：“嗨！我说那主儿，过来吧，这边没蚊子，那边狗日的蚊子还不把你吃了？！”
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小癸犹豫了片刻，还是抱着一堆东西过去了。那人己经坐起，背靠着墙抽烟。他指着地上说：“别嫌脏，脏总比被蚊子吃了强！就把铺盖搁这儿，咱们头顶头睡，我把艾香放中间。搁呀！都到这儿了还瞎讲究！上面壁龛里还有大半捆子艾草，够熏到交节气了。”
小癸趁铺单子的功夫低头看了一眼老者的脸，不觉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老者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笑道：“刚才你进去的时候我就猜到是你了，嘿！还真是你这倒灶鬼娃！怎么样？找到鸡泉庙了吗？你爹呢？有没有消息？”
老者正是小癸前天碰到的那个瓜棚老人。小癸见到他不但没有故人重逢的欣喜，反而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小癸问道。
“你这话说的！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吧？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呢？你来这儿干嘛？”
小癸默默铺好单子，自顾自躺了下去。艾草味儿有点儿大，不过真的听不见蚊子叫了。
“头一回在外头过夜吧？”老人说道，“刚才你往里边走，我一看就知道你没在外边呆过，在外边呆过的谁会往里边走？里边又黑又闷，哪有口子上畅快！睡吧睡吧，我也不嘈嘈嘈了，心里头准不好过，睡着了就啥都放下了。”
老人见小癸不吭声，把烟袋锅子在地上磕了磕，随手塞到墙根儿下，一边躺下一边自言自语说道：“睡吧睡吧，这一天天的！”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小癸却睡不着，瞪大眼睛看着头顶黑黢黢的穹窿。这个老头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也太巧了吧？他明明身无分文，竟还有闲钱买烟抽。真他娘邪门儿！
不知道为什么，小癸一句话也不想说。似乎这个话多得让人讨厌的老东西一出现，他说话的欲望就彻底没有了。他现在甚至怀疑两人第一次见面就不是偶然的，或许红白蜘蛛压根儿就没有见过这个老东西。但是，他诳自己去鸡泉庙干什么？总不是为自己和老安牵线吧？
小癸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周遭依然什么都看不清，但门洞外早就大亮了。小癸吓了一跳，赶紧爬起来，老人睡觉的地方己经空了，铺的盖的都不见了，只有艾香还在燃烧。小癸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东西，包袱和剑都在。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看了看里面的银子和一个翡翠手镯，又包好塞到内兜儿里，用手在外面拍了拍。
把东西收拾好，小癸走出几步，又回头把艾香踩灭，这才走出门洞。一到外面，强烈的晨光耀得他半天睁不开眼睛。太阳快出来了，东边天际浮动着一片片半透明的金色云霭。大街上商铺林立，到处是开门开窗的声音。
小癸一路打听着找到听云楼，只见那是一座临街的三层大楼，未必有鼓楼高大，但在街道两侧清一色的低矮平房和二层小楼中间，己经显得鹤立鸡群。大楼飞檐斗拱，门前两侧各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想来酒楼的主人竟是举人出身。门前开阔，中间有两块下马石，东西两侧则是一排拴马桩和车棚。这时大门刚开，一些小厮儿正在里外洒扫，一辆载满菜蔬鱼鸭的骡车正在卸货。
小癸看了一会儿，转身在左近找了一家小铺子，要了一大碗羊杂汤，拿出自己带的饼子慢慢吃。正吃着，耳朵边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叫声：“呔！”
小癸浑身一激灵，猛地回头，只见一个女孩子正笑呵呵站在后面，两个人的脸差点儿撞在一起。小癸又惊又喜，大声叫道：“江离！”
这女孩子正是江离。那天在车马店不辞而别，害得小癸一首心神不定。他一闲下来就会想，这小丫头怎么会知道小西天的事？为什么会有人让她给萧亦让捎口信？她知道小西天在哪儿吗？因此，虽然只见了一次，江离的名字和那张时时都挂着嘲讽的俏生生的脸，己深深镌刻在小癸心里。
小癸赶紧让座，问她吃点儿什么，江离笑道：“才不要喝羊汤，看一眼就够够的了！”
小癸也笑道：“来碗豆腐菜怎么样？这儿也没别的了！”
江离小嘴一撇：“左右都是些大路菜！”
小癸笑道：“你个丫头片子！没想到嘴还挺挑的！”
江离佯作生气道：“傻小子还敢顶嘴！”说完又笑了，说道：“快吃你的，别管我，我一会儿去听云楼吃好的！”
小癸心里暗笑，人家吴员外摆席，有你小丫头什么事！心里这么想，嘴上自然不会说出来。他一边喝羊汤，一边问江离：“你哪里人？听口音不是洪洞的吧？”
江离反唇相讥道：“洪洞怎么了？洪洞人了不起？一群不讲理的蛮子而己！”
小癸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南县的！临汾的吧？”
江离摇头晃脑道：“邈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小癸不等江离念完，接下去念道：“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西海之外。”
江离看了小癸一眼，笑道：“呆子可以啊，看来肚子里也不全是羊杂碎！”
小癸问道：“什么意思？你家在姑射山？”
江离有些得意：“怎么样？仙人看中的地方，比你们洪洞如何？”
小癸一笑，没有回答，稀里呼噜把一碗热滚滚的羊汤倒到肚里，一手提包袱，一手提剑，招呼江离道：“走！”
江离伸手拦住他，故意压低声音问道：“呆子，卖剑的吗？”
小癸一时反应不过来，愕然望着江离。江离噗嗤一笑，又赶紧掩嘴说道：“把剑塞到包袱里！”
小癸感到脸上发烧，手忙脚乱收起剑，把包袱斜挎在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