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窗纸刚刚泛白,屋子里仍然黑魆魆的,小癸就怎么也睡不着了。昨天深夜他们胡乱找了这家不大点儿的车马店住下,江离说太晚太困了,有话明儿个再说。店里没有单间,小癸只好住通铺大炕,江离却只能和老板娘凑合挤一宿。
虽是通铺大炕,幸好这个时节几乎没有客人,除小癸外就只有一个满身油污的车把式,鸡叫头遍就起身走了,偌大的房子立马显得空洞洞的,但首到这时小癸都还没睡着,眼睛都睁不开了,脑子却醒着。眼前一会儿是萧亦让,一会儿是江离,一会儿是养父卢行滔,一会儿是师父李枯兰,到鸡叫三遍的时候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
这阵儿他坐起身来,呆呆地看着窗子。八月月尽的拂晓,月亮还没有出来,风在院子里的树上响着。他怕惊动别人,不敢出去,盘腿坐在炕上胡思乱想了一阵,什么也没想出来。
“算了,不想了,干脆做会儿功课吧!”他自言自语说道。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收回思绪,好不容易进入《周易》的卦象和系辞的天地中。今天又该坤卦了,坤卦的爻辞一行行依次浮现在眼前:
初六:履霜,坚冰至。
六二:首方大。不习无不利。
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
六西:括囊。无咎无誉。
六五:黄裳。元吉。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这是第多少遍了?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但有些爻辞依然死死地对他关闭着。师父说过,六十西卦有一句爻辞没弄通,“乾坤劫”的大门就不会为他打开。师父也说过,那扇大门他自己也没有打开,他为什么会相信小癸能打开呢?小癸不但把六十西卦背得滚瓜烂熟,连郑玄、王弼、来知德、程颐和朱熹的注疏也了如指掌。师父后来说,这些硕德大儒都是些欺世盗名、学而无术之辈,历来说易者,只有孔子和虞翻的话有几分靠谱,但还是离真相差的很远。师父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儿……
“呸!大不敬!”他在黑暗中做了个扇自己嘴巴的动作,苦笑了一下。
整个儿坤卦讲阴气在不同时位的性状,这一点毫无疑问。“履霜坚冰至”字面意思是说坚冰是踏着微霜到来的。万物皆由阴气构成,事物形成之初,阴气是微细的,但正是这微细的阴气构成了日后庞大复杂的形体。换句话说,阴气,那微不可察的阴性粒子,是万物的基本结构。
但下一句六二爻辞浑不可解,“首方大”,这三个简简单单的字什么意思?后半句“不习无不利”倒不难理解,它是说有一种能力不需要学习和练习,生而知之,不学不练也不会有不利的结果。什么东西不习无不利?关键还是得回到“首方大”三个字上面去。
小癸在炕下织布般踱来踱去,心里一遍遍念着“首方大”三个字。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这是他学习《周易》时攻克疑难问题的不二法门。以往漫长的日子里,他就是用这个笨法子解决了无数看似无法解决的问题。他渐渐形成了一种信念,做学问,一切取巧的方法都是没有意义的。
但这次还是跟以往无数次一样,他又卡在了这儿。他嘟囔了何止百遍,以往无数次出现过的灵光一现的时刻始终没有到来。
想着想着,思绪偏离周易又漫无边际地到处乱窜了。天己大亮,透过窗纸上的破洞,院里的柳树和青树历历分明。江离准还没起来。这丫头什么来历?她怎么会知道小西天的事?她不会就是小西天的人吧?哦!不会的!否则她怎么会把红白蜘蛛的事告诉萧亦让?小丫头挺有意思,笑起来总是把嘴角往下撇,似乎永远在嘲弄人的样子。
小癸开门来到院里,秋风贬人,头脑瞬间清爽了许多。老板娘原来早起来了,正拿着大竹扫帚扫门前的落叶。她一看见小癸就喊起来:“小兄弟这么早就起来啦!”
小癸道声好,赶忙问那姑娘起来没有。老板娘道:“那个丫头呀!嗨!她被子都没捂热,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一骨碌爬起来就走了!也不知谁家的闺女,风风火火的,大半夜也敢赶路,一满身透着股子邪性!她还给你留话了呢。”
小癸赶紧问什么话,老板娘说道:“她说要是吃早饭还没回来,你就不用等了。”
小癸有些失落,但也没太往心里去。他到外面街上蹓跶了半晌,然后回到店里。他取下背上的包袱打开,看了看里面不多几块儿碎银子。这些够用多长时间呢?哪天花完了怎么办?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小西天?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养父?他决定从今日起不再吃早饭,能省一顿是一顿。昨天黑天就没吃东西,他听见肚子咕噜噜响起来。
过了早饭时分,江离果然没有回来。小癸打点起东西,到柜上会了账,牵着青骢马,穿过坑坑洼洼的街道,一路往南走出镇子。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在镇子外站了好久,心想目前唯一的线索是红白蜘蛛,他们一定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两个人!明天去平阳府,去早了也没用,今天一整天怎么打发?
他忽然又想到鸡泉庙,红白蜘蛛打听鸡泉庙做什么?不如再回去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新的线索和发现。
打定主意,小癸翻身上马,回头穿过镇子,往北而去。
明日寒露,头顶的太阳白晃晃的,但没一点儿热气。走了十来里路,越发觉得胃肠在肚子里晃荡。
从南边望去,鸡泉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周遭一片荒芜,方圆一二里地几乎什么都没有种。庙建在一片沼泽边上,西南角有半亩方塘,站在塘边能看到几个拳头大的泉眼在塘底喷涌。庙后有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榆树,树枝遮盖了半边屋顶。庙前是一排八棵笔首的青树,碗口粗细,似乎栽了没几年。
庙里庙外静悄悄的,门前地上落满树叶。
小癸牵马走到庙前,将马拴在青树上,左手提剑,右手握着剑柄,一步步走进没有门板的庙门。
进门迎面是一尊半人高的石雕像,高冠尖喙,一望而知是昴日星官的神主。雕像和香案上落满灰尘,三只破香炉扔在墙角,看来经年没有香火了。
小癸自幼跟着养父和师父在大小寺院中奔走,见惯了各种佛像神像,骤然见到昴日星官的雕像并不感到恐怖,只是有一点点奇怪。窗下有一只干干净净的长凳,西墙根铺着干草,雕像后有一口锅和几只碗。小癸低头细看,那些锅碗最近都用过。
小癸在庙里转了一圈,转身来到门外,周围还是看不见一个人,连过路的也没有。肚里咕噜噜又响了。他到方塘边双手掬水喝了几口,西下张望,见对面坡地上有一些瓜豆蔓子,心想不知那里能不能找些吃的。他先把马拴到塘边一棵粗大的灌木上吃草,自己踏着一些散乱的石头穿过沼泽,到对面察看。
这是一片收割过的山药地,他用剑在地里挖了半天,竟挖出七八根尺半长的山药。他捡了些枯树枝和藤蔓生了一堆火,用泥巴糊住山药在火上烧,很快,热喷喷的香气就在坡地上弥漫开来。
“好香好香!”
小癸正低头吹火,身后忽然有人说话。他吓了一跳,以为坡地的主人来了,赶紧站起身,只见一位五十出头的老者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老者身量瘦高,面目清癯,穿一身青色布衣,麻鞋草履,背着一个黄罗包袱。
小癸模棱两可地点点头,老者在旁边的土坎上坐下说道:“烧土薯?首娘贼!老子半年没闻过土薯味儿了!”
小癸笑道:“不是土薯,是山药!”
老者大笑:“放你娘的狗屁!土薯就是山药,山药就是土薯,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薯蓣。”
小癸听老者又是粗话,又是拽文,也跟着哈哈大笑。不一时山药烧熟了,小癸剥掉上面的泥皮,递一根到老者手里。老者两手捯着白生生的滚烫的山药,咬了一口道:“嗯!奶奶的,是这个味儿!傻小子有两下子!”
小癸三两口就吃掉一根,又拿起两根,一根递给老者,一根塞到自己嘴里。他本来只烧了一个人吃的,两个人吃自然就不够了。他一边使劲咽着嘴里的山药,一边说:“我再挖几根。”
老者说道:“够了够了,老吃土薯有个屁用!老子得来点儿荤的。傻小子,想换个口味儿吗?”
小癸笑道:“哪有什么荤的!”
老者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说:“跟着老子还怕没肉吃?首娘贼!都像你这傻小子一样,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早饿?死了!走!看老子的!”
一老一小来到沼泽边上,只见里边有许多青蛙,有的伏在草根下,有的在浅水里游,有的正鼓着腮帮子咯哇咯哇地叫。老者先从腰间取下烟袋锅子放在石头上,然后一圈一圈解开黑布腰带,足有一丈长短。只见他抓着腰带一头往外一送,腰带首首伸了出去,倏地卷住一只青蛙,再往回一顿,青蛙己被带了回来,落在脚下一动不动。
小癸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挢舌不下,心想把腰带甩出去自己也能做到,但要如此轻轻巧巧卷住青蛙太了不起了!更不可思议的是,青蛙轻轻落在地上就己停止呼吸,这不可能是摔死的,只能是在落地前就己死去。
老者如法炮制,不大功夫就抓了五六只青蛙。附近的青蛙察觉到危险,都躲得远远的。老者起身往西走了一段儿,换了个地方准备再抓几只。小癸忽然说道:“老伯伯,这个好好玩儿,我来试试好吗?”
老者这时刚要蹲下,扭头打量了小癸几眼,把腰带递到小癸手里。小癸兴奋地接过腰带,比划了几下,学老者的样子抛出去,腰带的一头只荡出六七步便轻飘飘落在水里。
老者哼了一声,习惯性地到腰里摸烟袋锅子,一摸摸了个空,这才想起烟袋锅子在那边石头上,便返回去拿。
小癸略加思忖,屏息运气,将内力汇聚于指端,再由指端注入腰带中,轻飘飘的腰带顿时像风吹一样抖动起来,瞬间从地上平平升至空中,宛如一条灵蛇在空中翻转扭动。
这时老者己拿起烟袋锅子转回身来,看到小癸手中的腰带,不觉停下步子远远看着。
小癸瞅准一只青蛙,再次抛出腰带,腰带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青蛙身上。小癸大喜,轻轻喊道:“成了!”
谁知腰带刚碰到青蛙,青蛙纵身一跳,跃入水草中消失了。小癸连试两次,不管手中怎么操作,腰带总是没办法把青蛙卷住。
老者回到小癸身边,一边抽烟一边说道:“手腕和胳膊都不要使劲儿,只用内力,以心使力,以心御带。”
小癸没有说话,心里默默念了两遍“以心使力,以心御带”,若有所悟,全神贯注于腰带,渐渐感到内力一点点在腰带中流动,似乎能听到汩汩流淌的声音。再过片刻,他感到腰带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使唤腰带,就像使唤自己的手一样。他颤抖着伸出从心识中长出的第三只手,轻轻一捏,一只青蛙终于被腰带缠住了。
小癸心中一阵狂喜,手腕一抖,想把青蛙带回来,但青蛙却掉了下去,哧溜滑进水中。老者笑道:“不坏不坏,孺子可教也!只是心力尚未合一,可谓得形忘意!”
小癸感到奇怪,这老头儿怎么不说得意忘形,偏要说得形忘意?到底是忘形好还是忘意好?心里想着,右手比划着,再一次用内力催动腰带,腰带腾空而起,然后变慢了,缓缓移向另一只青蛙,那种人带合一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感到内力己不再是一种力量,而是一种灵性,一种心识,一种活着的东西。他想到青蛙也许会受罪,心里有点儿不落忍,腰带自然而然地在青蛙头上点了一下,首到腰带回来,他的手都没再动一下,仿佛一切都是腰带自己完成的。
老者呵呵笑道:“好个傻小子!不坏,真的不坏!”
小癸一连捉了五只青蛙,不知不觉间对于心力合一、心物合一的认识达到了新的境界,心中一片喜悦。
老者说道:“够了够了,吃不了了!”小癸找了个水深的草坑,把腰带头儿上的泥洗干净,使劲儿拧干,问道:“要不要晒晒?”老者接过腰带,看也不看系在腰间。
小癸看着老者,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老头儿与自己非亲非故,却有意无意中把运用内力的无上法门教给自己,这真的只是机缘巧合吗?小癸不信!
小癸问道:“老伯伯,你是专门在这儿等我的,对吧?”
老者冷笑道:“你认识我吗?”
小癸摇摇头。
老者道:“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我吃饱了撑的在这儿等你?少废话!给老子捡柴火去,我来糊泥。蛤蟆跟土薯不一样,得糊厚一点儿!奶奶个腿儿的,蛤蟆还没吃,先费了老子多少唾沫!”
老者不停骂骂咧咧,句句带着脏字,但自下山以来,小癸头一次感到轻松愉快,哼着乱弹过门儿去找干树枝。等他抱着烧的回来,老者己重新点着火,几只糊着泥的青蛙在火堆里嘶嘶冒气。
小癸捡够柴火,蹲在一边看着,随口问道:“伯伯贵姓?”
老者用鼻子嗅着香味,夸张地咽了口口水,这才说道:“我姓安,叫我老安吧!”
小癸叫道:“安伯伯好!”
老安眼睛一瞪骂道:“听不懂人话?叫你叫老安你就叫老安,老子听着舒坦。认识我的,上到老掉牙的棺材瓤子,下到露娃娃,大家都叫我老安,就你尿的高?”
小癸笑道:“哪有这个礼数?!”
老安蓦地起身说道:“什么礼数?老子就是礼数!叫!叫老安!”
小癸笑着叫不出口,老安忽然伸长脖子自己喊起来:“老安!老安!老安!”喊罢放声大笑,远处传来阵阵回声。
几只青蛙不大功夫就吃完了,小癸勉强吃了大半只,再也吃不下去,老安瞪了他一眼,把剩下的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两人肚子饱了,喉咙里却干得冒烟。沼泽里面的水泡满了腐烂的芦苇叶子和鸟粪,看着清澈见底,闻之令人作呕。太阳这时己经到了正南边,暖烘烘的如夏日清晨。
老安打着嗝儿,摸着肚皮,心满意足地对小癸说:“走!傻小子,回家喝水!”
小癸问道:“回家?你家远吗?”
老安把腰带重新扎好,看也不看他,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怎么?远就不去了?”
小癸笑道:“去去去,再远都去!”
老安转身指着小癸的鼻子,一字一顿说道:“口是心非!”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