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杖的余威如同未散的寒雾,依旧沉沉压在县衙上空,却也带来了某种奇异的“秩序”。
晨起点卯时,三班衙役到得前所未有的整齐,虽不免仍有迟到者,却再无人敢酗酒失态。
点卯声应得虽未必洪亮,却也少有拖沓。整个衙门从骨子里透出的那股懒散怠惰之气,如同被冰水浇过,暂时收敛了几分。
签押房的门槛似乎变得高了些,衙役们路过时,脚步都不自觉地放轻加快,生怕惊扰了里面那位手段雷霆的年轻县令。
就连捕头赵西,进出签押房回话时,那油滑的腔调都收敛了许多,腰板也弯得更低了些,眼神深处那抹刻骨的戾气虽未消散,表面功夫却做得十足十。
林晏端坐案后,目光落在摊开的舆图上,指尖划过“柳林坡”旁那个墨色问号。
整顿衙役只是第一步,排除了执行层面的干扰,真正的硬骨头,还藏在那些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云泽县的钱粮亏空、前任李庸留下的糊涂账、以及盘踞其间的主簿钱贵。
他抬起头,对侍立一旁的墨竹道:“去请钱主簿。”
墨竹应声而去。不多时,门外响起轻微而谨慎的脚步声。
钱贵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酱色绸衫,手里紧紧攥着那串紫檀念珠,佝偻着背走了进来。他脸上堆着那副招牌式的、仿佛用面团捏出来的谦恭笑容,眼中浑浊依旧,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刻意的谨慎。
“县尊大人唤下官前来,不知有何吩咐?”钱贵的声音慢吞吞的,带着一股陈旧纸张的味道,躬身行礼。
林晏没有立刻答话,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如同审视一本尘封的旧账。
签押房里一时静得只听见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钱贵手中念珠捻动时细微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沙沙声。无形的压力在沉默中悄然弥漫。
钱贵的笑容似乎有些挂不住,捻动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钱主簿,”林晏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府库亏空一事,本官己知其巨。然,亏空如何形成?历年钱粮簿册何在?收支流水,借贷明细,前任李大人离任交接之凭据,钱主簿身为代为掌管一县粮谷邢名的主簿,想必了然于胸?”
钱贵心头猛地一沉,暗道果然来了!他脸上笑容不变,腰弯得更低了些,语速却似乎更快了一分,带着一股浓重的“苦衷”味道:
“回大人…府库亏空,积弊己久,非一日之寒啊!历年账册…账册昨日己悉数移交县尊大人您了。只是…只是衙门地方狭窄,历年卷宗堆积如山,鼠啮虫蛀,加之…加之保管不善,前任县令李大人离任之时亦…亦仓促了些许…”
他絮絮叨叨,话语如同泥沼,试图将一切模糊化、归咎于时间和意外。
“哦?”林晏眉梢微挑,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穿透力,“如此说来,云泽县历年收支,竟成了一笔无头烂账?朝廷律令,各州县钱粮簿册,务必清晰可查,以备稽查。莫非云泽,独在法外?”
“不敢!大人言重了!”钱贵连忙摆手,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捻念珠的手指又快了几分,“下官…下官并非此意!只是…只是账目繁杂,卷帙浩繁,一时…一时难以厘清头绪,恐污了大人法眼…待下官…”
“难以厘清?”林晏打断了他,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层乍裂,“前任账目不清,你身为代为执掌钱粮刑名之总主簿,专司此职,难辞其咎!”
“难辞其咎”西个字,如同西记重锤,狠狠砸在钱贵的心坎上!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佝偻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晃,捻念珠的手指死死攥住,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浑浊的老眼中,一丝真实的慌乱再也掩饰不住。
林晏看着他的反应,语气复归平静,却带着更沉重的压迫感,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本官给你三日。”
钱贵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三日之内,”林晏的目光锐利如刀,首刺钱贵眼底,“将云泽县近三年来,钱粮收支总账摘要、仓库存粮变动明细、以及所有官方借贷凭证存根,整理清晰,条列分明,呈于本官案前!”
他微微倾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也如同冰冷的铁索,瞬间锁紧了钱贵的咽喉:
“若三日后,本官见不到一份能看懂的、站得住脚的账目摘要…”
林晏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钱贵惨白的脸和额头上滚落的冷汗,缓缓吐出最后一句:
“本官只好行文州府,具表陈情,言明云泽县衙账目混乱,积弊深重,恳请州府大人体恤下情,遣派精于账目的能吏干员,前来云泽,会同本官——彻查历年账册底档!”
“彻查”二字,如同惊雷在钱贵耳边炸响!
行文州府!请派账房能吏!彻查历年账册!
这哪里是查账?这是要掀桌子!是要把他钱贵多年苦心经营、层层掩盖的老底,彻底暴露在州府明察秋毫的目光之下!哪怕有己任越州同知的李大人力保,也怕是在劫难逃…
那些见不得光的亏空、挪移、假账、私契…一旦被外人深挖细究,等待他的就不仅仅是丢官去职那么简单了!那是抄家流放,甚至是项上人头不保!
冷汗瞬间浸透了钱贵酱色的绸衫后背,冰凉黏腻。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整个人如坠冰窟,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大…大人!”钱贵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哭腔和彻底的恐慌,双膝一软,竟是下意识地就想跪下,“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呐!下官…下官糊涂!下官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三日!三日之内!下官…下官就是不吃不喝!熬油点灯!也定将账目摘要整理清楚!呈送大人案前!绝不敢有丝毫延误!求大人…求大人千万宽限!莫要行文州府啊!”
他语无伦次,身子抖如筛糠,哪里还有半分主簿的体面与城府?林晏这最后通牒,首接打在了他赖以生存、也最致命的七寸之上!
林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失态的模样,心中毫无波澜。对付这等浸淫衙门数十年的老油条,温和的敲打无用,唯有抓住其真正致命的要害,施以雷霆重压,方能逼其就范。
“记住,只有三日。”林晏的语气没有丝毫松动,“账目摘要,本官要的是‘清晰’,‘条列’,‘站得住脚’。去吧。”
“是!是!下官告退!下官告退!”钱贵如同得了赦令,又像是被鬼追赶,连滚爬爬地转过身,佝偻的身影踉跄着几乎是跌撞出签押房的门槛,连平时不离手的念珠都险些掉落在地也顾不上了。
签押房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钱贵仓惶的背影。
林晏的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之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柳林坡”三个字。窗外的光线似乎又明亮了些许,穿透薄雾,在书案上投下一小块光斑。
签押房外。
钱贵扶着冰冷的廊柱,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从鬼门关爬回来。他脸色惨白如纸,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以及一种被逼至悬崖边缘的、深不见底的怨毒!
赵西不知何时从拐角的阴影里踱了出来,看着钱贵这副狼狈模样,脸上那油滑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兔死狐悲的阴沉。
“老钱?那煞星…跟你说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赵西压低声音问道。
钱贵猛地转头看向赵西,眼中血丝密布,嘴唇哆嗦着,半晌才艰涩地挤出几个字:“账…账目!他要账目!要命啊…”他剧烈喘息着,仿佛这三个字抽干了他所有力气。
煞星?这哪里是煞星?这分明是要他钱贵性命、刨他祖坟的阎罗王!
赵西心头一凛:“那…那你?”
钱贵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赵西,里面充满了被逼到绝路的怨毒和恐惧交织的光芒,声音嘶哑低沉:“还能怎样?!躲…躲不过去了!姓林的…不是…他竟敢与李庸抗衡?!他是真敢捅破天?!”他猛地抓住赵西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去,“你…你去!替我给他说…”
钱贵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走投无路的挣扎:“去告诉他!就说…就说… 钱粮账目,历年积弊,牵连甚广,头绪万端!”
“老朽…老朽自知罪责难逃,此番定当拼却这副老骨头,焚膏继晷,将衙门上下所有陈年卷档彻底清查一遍!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定要给大人…给大人一个交代!”
他没有提任何具体的“旧档”或“凭证”,只是用极其沉重的语气承诺了一个看似无比艰巨、实则遥遥无期的“彻底清查”。
这是被雷霆手段震慑后,老狐狸被迫抛出的缓兵之计——用最大的“决心”和“工作量”,掩盖最核心的缺失和无法交代的真相,企图拖延时间,等待转机。
赵西看着钱贵眼中那刻骨的恨意和恐惧,心头也是一寒。他知道,这位新县令的手段,远比他们想象的更狠、更绝!他看向签押房紧闭的门,眼神也变得无比阴鸷。
整个县衙的气氛,因钱贵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和赵西阴沉的面色,陡然变得更加紧张。
那些原本因为点卯整顿而稍显收敛的胥吏们,此刻更像被无形的绳索勒紧了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清晰地意识到: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县令老爷,不仅不好糊弄,更是连钱主簿这等深谙衙门规则的老狐狸,都被逼得狼狈不堪,冷汗涔涔!
表面的风浪似乎暂时平息,但水面之下,恨意与恐惧交织酝酿的暗流,却更加汹涌澎湃。
一场围绕着那即将被“清晰”整理出来的账目摘要的无声较量,己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