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线·1925年夏】
门铃叮当作响,一个戴鹅黄色贝雷帽的圆脸姑娘像阵风似的卷进裁缝铺。
"林师傅!我要做生日穿的洋裙!听我哥说你做的衣服特别好。"她蹦到林知微面前,帽檐下的杏眼亮晶晶的,"要像《良友》画报上那样,裙摆转起来像朵花——"
林知微被她的活力感染,嘴角不自觉上扬:"小姐喜欢什么料子?"
"哎呀别叫小姐,我叫阿棠!"姑娘凑近布料架,指尖在缎面与纱料间游移,"这些都好漂亮...林师傅帮我选嘛!"
林知微抽出一匹湖蓝色乔其纱:"这个衬您肤色。"阳光透过纱料,在她掌心漾开一片波光。
阿棠惊喜地拍手:"就像黄浦江的水色!"她突然压低声音,"其实我下周要去参加游行...要穿得醒目些。"
量尺寸时,阿棠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永安百货新到了法国蕾丝...对了!林师傅该用南洋珠做扣子..."软尺绕过她腰际时,她突然安静下来,"您身上有股桂花香。"
林知微手一颤,想起砚之以前塞给她的那盒桂花油。阿棠却己转身对着镜子比划:"裙腰要收紧些,我大哥说这样跑起来..."
窗外传来警哨声,阿棠吐了吐舌头,往知微手里塞了张纸条:"这是我家地址。"她压低贝雷帽檐溜出门,又回头灿烂一笑:"生日那天您一定要来呀!"
林知微展开纸条,背面用铅笔淡淡画着朵莲花——与砚之留给她的暗号一模一样。
几天后的早晨阳光明媚,微风荡起知微的一袭淡蓝色连衣裙,好似为大地铺上了蓝天的一角。知微手捧着一个精美的礼盒,静静地站在一座欧式小洋楼前,开门的青年戴着金丝眼镜,袖口沾着墨水痕迹。
"您是林师傅吧?"他接过盒子,"阿棠去女青年会了,我替她谢过您。"
林知微刚走出弄堂,就撞见阿棠抱着文件袋小跑过来,贝雷帽都歪到了一边。
"林师傅!"阿棠气喘吁吁地抓住她的手,怀里传单滑出半截。林知微眼疾手快替她拢好衣襟,顺势将传单塞回内袋。
"裙子己经..."
"嘘——"阿棠突然拽着她蹲到馄饨摊后。巡捕房的皮靴声由远及近,摊主默契地掀起蒸笼,白雾顿时模糊了两人的身影。
"您救了我两次啦!"危险过后,阿棠捏着竹签戳起一块炸年糕,"那些蠢货专盯男学生,没想到我们姑娘家也会..."她鼓着腮帮子突然凑近,"林师傅要不要加入读书会?"
林知微笑着摇头,替她拂去衣领上的油渍:"生日会我一定到。"
暮色中,阿棠哼着歌蹦跳着离开,辫梢系着的蓝丝带随风飘扬——正是知微特意裁给她的那匹乔其纱的边角料。
雨丝斜打在玻璃窗上,林知微指尖的铜顶针在油灯下泛着暗光。案台上摊着未完成的和服,金线绣的樱花在靛青底色上妖冶绽放。
"林姑娘,这衬里..."小学徒阿香怯生生指着和服内衬。
林知微猛然回神,将《新青年》塞回抽屉:"用杭纺,要双层。"她着左手的顶针——那是砚之留下的军装纽扣改的,边缘还留着弹痕的凹槽。
门外传来木屐声,佐藤家的女佣收伞进来:"夫人问衣裳几时能好?"
"雨天返潮,得再晾三日。"林知微笑着递过茶,余光瞥见女佣和服下摆沾着新鲜泥点——那是闸北军营特有的红土。
雨越下越大,小学徒突然惊呼:"师父!线..."
林知微低头,发现绷紧的绣线不知何时己深深勒进手指,在顶针边缘洇出一点猩红,像极了那日砚之军装上褪色的血痕。
雨滴敲打窗棂的声音渐渐与梦境重合。锦华翻了个身,左手无名指的朱砂痣隐隐发烫,仿佛还残留着知微被绣线勒伤的痛感。
阿棠生日那日,知微特意用锦盒装了自制的盘扣。推开洋楼大门时,满室都是年轻人的笑声。
"林师傅!"阿棠提着湖蓝色裙摆转了个圈,"您看,我特意留着今天才穿!"裙摆展开时,知微瞥见内衬用白线绣着细小的数字——像是某种编号。
戴金丝眼镜的青年递来红茶:"常听舍妹提起您。"他手腕一转,杯底露出半枚莲花印记。林知微心头一跳,这正是联络暗号。
【七日后·茶会】
佐藤公馆的和室里,林知微跪坐在末席。佐藤夫人身上的和服在走动间闪着金光——那些樱花图案下,林知微亲手缝的杭纺衬拖举着樱花轻飘飘地好似在飞舞。
"林小姐觉得我们京都刺绣如何?"佐藤夫人突然将话题抛来,满座贵妇都转过头。
林知微垂眼轻笑:"夫人这件振袖的松针绣法很独特。"她指尖轻点袖口,"不过我们苏绣讲究'藏线于意',您看这金线的收尾..."
"林师傅好眼力。"佐藤夫人不动声色地斟茶,"不知可愿指点我们女红会的学员?"
窗外惊雷炸响,茶室骤然暗了一瞬。借着这个空当,知微看见佐藤正将一份标着"永"字的文件推给中国商人。
雨幕中,知微的油纸伞突然被撞歪。戴贝雷帽的报童塞来一份《申报》,头条赫然是学生游行遇害名单。照片里有几个熟悉的面容是参加阿棠生日会的同学,如今她们的照片在雨水中模糊,洋溢的笑容消失在雨幕中。
林知微的指尖微微发抖。
她想起阿棠生日那天,那些学生欢快的身影高唱着生日歌,如今却成了报纸上模糊的暗影。
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的喉咙发紧,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街上行人匆匆,无人驻足。报童的叫卖声、黄包车的铃铛声、雨点砸在青石板上的声响,全都混在一起,却又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纱,听不真切。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
裁缝铺的门吱呀一声推开,熟悉的樟脑味和线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静悄悄的,只有雨声敲打着窗棂。
林知微站在门口,浑身湿透,手中的报纸早己被雨水泡软,字迹模糊成一片。
她缓缓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慢慢地滑坐在地上。
【翌日清晨·阿棠家】
晨起屋外的阳光还未冲破那层云雾,林知微攥着锦盒的手指微微发白。阿棠家门前,金丝眼镜青年推开门时,镜片后的目光骤然锐利。
"林师傅?"
"上次的贺礼少放了条手帕。"林知微将盒子递去,指尖在盒底轻叩三下。青年会意,侧身让路:"阿棠正念着您呢。"
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棠赤脚奔下来,辫梢的蓝丝带一晃一晃:"林师傅!"她脸色苍白,眼下带着青影,却仍强撑着笑容:"您看,我好好收着裙子..."
林知微鼻尖一酸。那条湖蓝色洋裙平整地挂在衣橱里,内衬的数字编号己被小心拆去。
青年突然高声笑道:"妹妹,去泡壶龙井来。"待阿棠走远,他迅速撬开盒底夹层——取出里面的情报藏在袖中。"这雨下的紧..."知微刚开口,阿棠己端着茶盘转出。青年温和道:"林师傅尝尝这碧螺春。"
阿棠挨着知微坐下,突然抓住她缠着纱布的手指:"您也受伤了?"她睫毛颤得厉害,"那天...多谢您帮我藏传单..."
窗外传来卖花声,茶雾氤氲中,三人沉默对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