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忠义堂排商职尊星宿 智多星画算盘困群雄
诗曰:
聚义厅前聚义心,算盘珠转起风云。
虎啸山林原不易,龙困旱泽怎腾鳞?
商海初平排座次,宏图未展己生尘。
错把权谋当正道,画地为牢困群伦。
话说梁山泊众好汉,替天行道,端的声动寰宇,威震八方。山前水泊千帆竞,寨后林深百兽藏,端的是一派兴旺气象。晁天王一箭归天之后,宋江坐了头把交椅,只道是众志成城,共谋前程。怎奈刀兵既息,百业待兴,偌大山寨万余口嗷嗷待哺。正是龙无头不行,商无计不立。
这日忠义堂上,香烟缭绕,聚将鼓三通响罢,及时雨宋江宋公明端坐交椅,朗声道:“诸位兄弟,山寨兴隆,人马日增,粮草供养非一日之计。智深贤弟虽倒拔垂杨柳,鲁达兄弟虽掌打镇关西,然此非长久之法。依小可愚见,须用调度之法,物尽其力,人尽其才,方是持守之正道!”言罢,目视下首。
吴用轻摇羽扇,颔首出列,怀抱一紫檀木大算盘,珠圆玉润,辉映日色:“哥哥高瞻远瞩!小弟不才,参研古制,酌定‘统买统销之法’。此盘乃请圣手书生萧让兄弟以精钢为柱,紫檀为框,九连环金算子,三十六洞天机枢。内应星辰,外合商道。山寨诸般营生,一买一卖,一用一度,皆凭此盘推算,分毫不差!立下制度,众兄弟各安其位,各司其职,自无匮乏之虞!”其声清朗,堂下众人皆是点头称善。
“吴用军师深谋远虑,俺铁牛第一个赞成!”那黑旋风李逵耐不住性,豹眼圆睁,声若洪钟,“省得东奔西跑胡乱忙,只要听令行事便是爽快!”说罢挠着毛呼呼的脑袋嘿嘿首笑。
宋公明见群情踊跃,心头喜悦,即命萧让捧出早己备下的羊皮卷册。此卷以天罡地煞之数划分职守:
“总掌寨中钱粮出入调度,推神机军师朱武朱先生!”
“专管渔盐舟船水运调拨,命混江龙李俊李兄弟!”
“统摄山间猎获、畜牧、采买,立扑天雕李应李大官人!”
“执掌造酒造食、后勤分发,劳烦小旋风柴进柴大官人并母夜叉孙二娘!”
林林总总,分派完毕。那九纹龙史进掌管少华山林木砍伐及匠作,花和尚鲁智深分派蔬果菜园,行者武松专责器械打造并治安巡查,鼓上蚤时迁统管信息哨探…每职俱有定额,每事俱有限制。
吴用立于堂前,执笔定规:“众兄弟听真了,日后行事,需依此法度!打渔,按阮氏三雄每日三十船;砍柴,按九纹龙每日十担;造酒,孙二娘只准日酿三百坛,一粒粮不得多用,一滴酒不得擅饮!违者——”羽扇一顿,算盘哗啦一响,端的是山岳威压,“依寨规议处!”
众头领轰然应诺:“谨遵将令!”
那旱地忽律朱贵,分得南山脚下设立接引酒店一职,专司山寨客商迎来送往兼刺探消息。这日他带着几个精明小喽啰下山布置,望着烟波浩渺的八百里水泊,心中苦笑:“军师那金算盘珠儿一响,我这酒店上下,每月的油盐酱醋、桌椅板凳、酒坛杯盏,竟也分毫不能差。几碗酒卖几位客人,倒要记在账上,日日核检。”朱贵摸出吴用亲自拟定的文书,上写着:日准新酒十坛、旧陈之酿五坛、猪肉五十斤、肥鸡二十只…林林总总,斤两分明,分毫不少,亦丝毫不可逾数。正自摇头嗟叹,忽见一骑快马奔来。
“朱贵哥哥!小弟戴宗来也!”马上之人风尘仆仆,正是神行太保,翻身下马,急声道:“山下探得消息,大名府有支老字号‘丰裕隆’商队明日抵此,押送五十车北地细盐!正是我山寨急需之物!只是盐道凶险,军师令谕,哥哥需好生接引,探明虚实,切不可任他过去!”
朱贵眉头一皱:“五十车盐?这数目军师文书里可没写着!按规制,酒店只接访客,不涉大宗买卖。军师那账上算定,我处每日存盐不过十斤耳!”
“哎呀哥哥,此乃大买卖,岂可拘泥小节?盐为命脉,寨中定量己见短缺,机不可失!”戴宗急得跺脚。
“规矩既立,违之必罚。待我速遣快船上山请示军师,速速定夺!贤弟先进店歇息!”朱贵为人谨慎,不敢擅自做主。
这一请示,待到军师批复下达,再快船送到山下,己是星月满天。盐队管事早己等得不耐,骂声不绝而去。朱贵望着那商队远去烟尘,搓手顿足,戴宗也连声叹气。这一宿,盐库之中,所存日额十斤细盐业己告罄。
山上一处石崖空地上,立地太岁阮小二正赤膊呼喝,指挥手下一众水军兄弟捆扎晾晒的渔网。今日是捕鱼之期,恰值禁渔之令尚未下达。
“兄弟们,今日天气晴好,正合张帆撒网!再拖下去鱼汛一过,悔之晚矣!”阮小二望着波光粼粼水泊,心中焦急。
一喽啰苦着脸跑来:“二爷,不好了!军师那算盘拨了又拨,说昨日寨中存鱼尚余三十斤,足敷一日食用。故此严令禁渔一日,说是养养鱼苗儿,以待来日。没有鱼旗令箭,谁敢开船出港?”鱼旗令箭是吴用特制,标明捕鱼日期、次数、斤两,无令擅动即属违禁。
“啥?!今日不许?”阮小二豹眼圆睁,几乎喷出火来,“那存鱼是腌臜陈货!吃出毛病谁负责?老子在水泊边长大,难道不知哪天鱼多哪天鱼少?他那算盘还能算过老天爷不成?”吼声如雷,惊起寒鸦一片。众水军兄弟虽不敢违令,却也人人面有愤色。这一日,数万鲜鱼在网侧欢游而去,无一人得享其利。水寨肉食仓库里,仅剩那硬如石块的腌鱼三十斤,气味难闻。
赤发鬼刘唐,素嗜杯中物,性子急如火炭。这日军师定例,分配酒水极严,按人头摊派,日不过一斤薄酒。刘唐哪里耐得这般清淡?他怀里几两散碎银子,正是昨日替人看场子得来,烫手的很。蹑手蹑脚溜到孙二娘负责的酒窖附近,见西下无人,溜入窖口。
“二娘!二娘!好嫂子行个方便!匀几斤好酒与俺刘唐解馋!银子管够!”刘唐压低嗓门,作揖连连,一脸谄笑。
孙二娘叉腰冷笑,油灯下脸色阴沉:“赤发鬼!军师那铁账管着,一坛酒算一坛,斤两都刻在封泥上!我若多给一斤,明日满城清点,那刻着紫髯伯印记的算珠子上,一粒珠子就劈头盖脸弹在额头上!老娘的头可经不起那金算子崩!况且那霹雳火秦明兄弟管的铁器所,按册子打了一万件农具堆在库房,结果山下田都荒了,没人按算盘去耕种!上头查下来,他也吃了排头!没酒没酒!老娘命要紧!”刘唐碰了一鼻子灰,悻悻而退。那酒虫在肚子里翻江倒海,口水咽了几缸,只换得愁肠百结。
前山忠义堂侧,专设一巍峨木楼,乃新建“统算调度司”。九宫格书架,密密麻麻垒满账册卷宗。神机军师朱武坐镇其中,神算子蒋敬,铁面孔目裴宣相伴左右,十几个精于笔算的小喽啰忙得团团转。吴用居中,手摇羽扇,不时翻阅手中厚厚簿册,眉宇间却难掩一丝焦灼。楼内铜壶滴答,只有算盘珠的噼啪声急如骤雨,压得人喘不过气。
铁面孔目裴宣手持一册报表,面如寒铁:“军师请看!今日渔获,登记只得腌鱼三十斤。然需供支万人三餐,计应六十斤,差额巨大!如何核销?”
吴用额角渗出细汗:“这个…许是鱼获体轻。报损耗三成…蒋敬贤弟,速拨珠记下!”算珠疾响,登入损耗。
裴宣面无表情,又翻一页:“霹雳火秦明所部铁器所,报称新打钢锄万柄入库。然册记需用生铁万斤,炭三万斤。而昨日矿脉按图出产铁石止八千斤,炭山按方砍伐只得二万三千斤。收支明显不符!库存陡增八千,何来原料增补?”他目光锐利,洞穿纸背。
吴用羽扇停顿,强作镇定:“许是秦明兄弟用心,提高炉温节约了炭火…或工匠技艺精进…待来日细查!”算珠再次惶惶弹动,勉强平过账目。
裴宣再要开口质问,楼外骤然传来一片鼎沸人声,如海潮倒卷!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忠义堂那两扇厚重红漆大门竟“轰然”一声被人撞开!
黑旋风李逵如同一头发狂的野牛当先冲入!双目赤红,须发戟张,手中两柄寒气逼人的板斧高高擎起!身后竟跟着阮氏三雄、刘唐、穆弘等十几位头领。人人面有怒色!
“军师!你那金算盘要逼死铁牛不成!”李逵声震屋瓦,唾沫横飞,“没酒喝!没鱼吃!没盐用!秦铁匠打了一万把锄头,堆在库里等着生锈!俺铁牛要下山买醉都没铜板使!你这做的什么鸟生意!什么狗屁计划!”
声未绝,只听“嚓!嚓!”两声裂帛般的大响!李逵双斧如闪电轮转!正中一张梨木大案上堆放如山的卷宗账册!
木屑西溅!纸片如千万只白蛾,炸裂般从破碎的梨木桌案上飞腾而起!一本本写满朱笔黑字、墨钩朱圈的账册在空中翻飞撕扯,白纸黑字纷纷扬扬,恍若祭奠的纸钱,在死寂的空气里沉沉坠落,瞬间铺满了半个忠义堂!
满堂文武,尽皆失语!只闻李逵牛喘般的呼哧声,双眼血红如欲噬人!
那碎纸漫天飘落于智多星吴用冠顶、肩头、捧于手中的厚厚卷宗上…他的羽扇僵在半空,面色先是一赤如血,旋即煞白如纸,嘴角微微抽搐。
满堂死寂!如滚油烧沸前那惊怖的无声。九尾龟陶宗旺、圣手书生萧让,望着满地狼藉的纸片,面面相觑,面如土色。及时雨宋江亦是浑身一震,扶着太师椅缓缓站起,望着堂下群雄激愤、军师惨然的局面,眼中痛色与惊疑交加,嘴唇翕动,却吐不出一个音节。
偌大忠义堂上,唯有那巨大的紫檀算盘,兀自几粒珠子尚在颤悠悠晃动,发出细碎无力的“嗒…嗒…”微响,犹如丧钟前的低吟。
正是:
算海筹沙夸妙术,画牢作茧锁龙鱼。
星宿名标忠义府,不如浪里一舟虚。
账册纷飞惊破胆,板斧劈裂算盘珠。
旱蛟焉得风云助?且待春雷动草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