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恐惧像一层结实的冰壳,裹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宋连瘫坐在湿冷刺骨的泥地里,每一次喘气都带着血腥味,肺里火烧火燎地疼。
眼前是刘茂那具扭曲干瘪、皮包骨头的尸体,眼珠暴突,张开的嘴巴仿佛还在无声呐喊。
几步之外,李虎蜷在污水里剧烈抽搐,脖子侧面几道深紫色的邪气纹路像活蛇一样扭动着往上爬。
几个侥幸自己没被卷进去的巡尸人挤作一团,牙齿咯咯作响,抖得停不下来。空气死寂得可怕,只有李虎喉咙里拉风箱似的“嗬……嗬……”声扯着紧绷的神经。
啪、啪、啪……
清脆、平稳、甚至还带着点节奏的鼓掌声,毫无预兆地从众人身后那堆塌了一半的乱石堆后响起。
这声音在死寂中炸开,所有人都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猛地一震。
宋连只觉得后脖子上的汗毛刷地竖了起来,心脏瞬间停跳,血都凉了。
她脖子僵硬得发疼,艰难地转过头,朝声音看去。
一个人从石堆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墨青色的法袍剪裁合身,布料一看就很高端,一点灰都没沾上。
来人很年轻,脸很好看,是那种让人忍不住多看的俊秀。
他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步子不紧不慢,仿佛脚下踩的不是烂泥血污,而是干净的地毯。
他就那么走来,仿佛这片污秽死地和他格格不入,是另一个世界来的访客。
只是……他的腰带上挂着一块老旧的青铜牌子,刻着一个清晰的“盟”字。
是仙盟的人!
宋连脑子里嗡地一声。恐惧像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冻住了西肢。刘茂还躺在那儿死得那么难看,尸骨未寒,仙盟的人就来了?!
这简首就是阎王来查生死簿了!
缩在泥坑里那几个巡尸人抖得更厉害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来人在离众人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脸上那点浅浅的笑意没有褪去,他的目光平和地扫了一圈,只在那具恐怖干尸上停留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又很快松开,像只是看到一件碍眼的东西。
他的视线掠过宋连身上干涸的血污泥泞,在那条露着烂肉、骨头隐约可见、泛着微弱金光的伤腿上略作停顿,最后,落到了还在痛苦扭动、口中溢出白沫的李虎身上。
“在下谢晏,是巡尸营的新任执事。没想到刚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诸位,都吓着了吧。”他开口,声音清朗温润,听着就让人心头一定,“刘茂这事儿……”
他目光转向刘茂的尸首,轻轻摇头,语气带着真切的遗憾,“他管不好事,总为难下面的人,拖着不该拖的轮换害人,到如今还动起害命的念头……落到这地步,是他自己作出来的。”
一股说不出的酸涩堵住了宋连的喉咙——这份体谅……这份实实在在的惋惜……仙盟上头的人,是这样?
谢晏的目光回到宋连身上,温和得像能化开坚冰:“你一个人,被派到坟土坡危险去清场,碰上要命的关头,逮到机会活下来就己经很好了……”
他目光落在宋连那条露出烂肉白骨的伤腿上,眼神里的痛惜更浓,“管他什么物资的,用了就用了吧。前线搏命的人,危急时刻身边有什么就用什么,这规矩就是给你们开的口子。活下来就好。”
他摇摇头,“真可怜,受这么大罪……”
一股暖流混着委屈猛地冲上宋连的眼眶,堵得她说不出话。
谢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看向地上的李虎,声音也跟着变得无奈:
“唉……李虎兄弟……”
李虎身体猛地一抽,艰难地抬起头,迎上谢晏那双盛满关切和难过的眼睛。
李虎的眼睛里浑浊而充满痛苦,爬满了血丝和黑纹。
“你的魔化己经开始,无法逆转了,”谢晏的声音又低又轻,带着说不出的揪心,“很遗憾,怕是救不了了……仙盟的规矩横在那儿,谁也不敢碰那条线……”
他看着李虎的脸,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甚至单膝点地,蹲了下来,让自己和李虎处在同一个高度。
这个自然而然的动作,像道暖流,温暖到了旁边所有蜷缩着的巡尸人。
谢晏就这么看着李虎浑浊的眼睛,声音很轻,像是掏心窝子为他着想:
“入了魔道的人,真就没见过能爬回来的。最后……都会变成不认人的东西,光知道吃肉喝血。”
他的眼神扫过地上的宋连,又看了看那几个缩着的同僚,声音里的担忧沉甸甸的,“真要到了那一天,这些和你一起在泥坑里滚过的兄弟,你会不会认不得了?会不会管不住自己……朝他们扑过去?”
“嗬啊——!!!” 李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浑浊的眼泪混着口水和白沫淌下来。那是被戳中最怕处的歇斯底里的恐惧。
谢晏脸上写满了真实的痛惜。他保持着蹲下的姿态,伸出手,掌心向上,指尖悄然亮起一团极其柔和、温暖的光芒,像初升的阳光。
“这苦……不该你受,”他声音温和得像哄着小孩,“让我帮你把这苦断了,好不好?干干净净走,让兄弟们只记得你本来的样子。”
他认真地望着李虎,“好吗?”
这商量的语气,这为他着想的姿态,这暖融融的光……一切都显得那么真挚。
李虎身体剧烈的抖动停住了,浑浊的目光费力地移向泥坑里宋连那张写满痛苦的脸……再看看那几个瑟缩的影子……谢晏描述的那副惨状,胜过了他的求生欲。
李虎脸上的肌肉彻底松垮下来,只剩下彻底的疲惫和认命。
他用尽全力,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谢晏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悲悯的温和微笑。他温声说:
“很快就好。”
他就那样半跪在冰冷的泥水里,手掌虚对着李虎的额头。指尖的光亮着。
一种极淡的、难以抓住的不协调感,像游丝一样飘过——
他的眼神专注,手掌平稳,指尖的光芒暖融融的。
一声极轻微的、如同水泡破裂的轻响。
李虎抖个不停的身体瞬间僵住,脸上所有的痛苦表情烟消云散,眼中的光彻底熄灭。
接着,他保持着那个姿势,异常安然地、缓缓地向后倒下,轻轻地陷进冰冷的泥里,几乎没有惊起泥浆。
李虎脸色平静,嘴角甚至隐约放松下来。
谢晏慢慢站起身,指尖的光悄然散去。他看着李虎平静的脸,低低说了句:
“走好……于此间解脱,胜过炼狱沉沦。”
语气平淡。他象征性的轻轻掸了掸衣袍——那里根本没有任何灰尘。
他转过身,脸上那令人心安的笑容还在,目光落向泥坑里,整个人都像空了的宋连:
“都过去了。” 声音很轻。
“执事刘茂职责有亏,不幸殒命。按例,此处现由我接管。”他说得平静,像只是接手一项日常工作。
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还没完全回过神的巡尸人,最后停在宋连身上:
“你叫宋连是吧,伤得不轻,心神也耗得厉害,得好好休养。”话里透着实在的关心,“营里那些零碎活儿,你别操心了。先把身上的伤养好。等心定下来,身体好了,再回来做事。”体贴得像个体恤后辈的长者。
宋连茫然地望着李虎那张仿佛只是睡着的脸,又看看刘茂那具依旧扭曲狰狞的干尸。
最后,视线挪回到这张俊朗温和、笑容始终不变的年轻面孔上……
他说得都对……做得也温和……体贴……
可……为什么有种违和的感觉?宋连张了张嘴,嗓子发紧,却连一句属下遵命也说不出来,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东西,温柔又牢固地堵住了所有声音和出口。
谢晏对宋连点了点头,笑容依旧温和,像是告别一个需要休养的旧识。
他转身,墨青色的袍角扫过泥地,沾上了一些泥点子,他却毫不在意,只是迈着平稳的步子,朝营地方向走去。
远处,那点灯火在暮色里像是安全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