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里的阴冷像水一样渗进骨头缝。
宋连瘫坐在墙角的泥地上,身体的酸胀感还在其次,更折磨人的是一种精神上的空虚,就像饿了好几天,空落落地难受。
这种饥饿的根源,清晰地指向藏在背部皮甲夹层里的那个冰冷硬物——万魂幡残片。
它似乎在休眠,但那份沉重的冰冷之下,有什么东西开始苏醒了。
一种微弱却清晰的……悸动。
宋连甚至能感受到它传达过来的东西——像一只饿久了的兽,无声地、贪婪地渴求着食物。而这“食物”,宋连不敢细想是什么。
这份渴望如此真切,像冰冷的指尖挠刮着她己经空乏的精神世界,带来持续的烦躁和不安。身体的虚弱没有缓解,反而因为这“无法满足的饥渴”更加难熬。
外面天还没大亮,灰蒙蒙的光线下,又一队护脉医修抬着担架快步走过担架上的伤员裹在染血的粗布里,发出断续痛苦的喉音。悬浮在侧的玉瓶缓慢地吞吐着稀薄药雾,勉强维持着生机。
空气里飘来伤员帐篷区那股特有的气味——浓重刺鼻的血腥味,草药失效后的苦涩,还有伤口的腐臭,以及一种生命即将流逝、混杂着绝望和不甘的虚弱气息。
这丝气息,像一个冰冷的钩子,猛地钩动了宋连精神深处那源自万魂幡残片的剧烈渴求!
宋连身体猛地绷紧,后背的位置,那块万魂幡毫无征兆地灼烫起来。
一股尖锐的、贪婪的冲动瞬间穿透衣物和皮甲,如同无形的手攥住了她的心脏。
宋连闷哼一声,额头渗出冷汗,眼前一阵发花。
它在躁动!它对伤兵营中那些弥留的灵魂……对那种濒死的虚弱感……有着无法压抑的原始渴望!它在催促!它在呐喊!
贴身的冰冷变成了灼人的焦虑。那贪婪的意念冲击着宋连最后的防线。
她咬紧牙关,指甲死死掐进掌心,对抗着那恐怖的诱惑。
她不知道这种躁动还能压住多久。万一失控……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宋连。
伤兵营,这么多濒死的人,这邪物一旦失控……不知要害死多少人。而且,哪怕只是气息被有心人察觉……她会被当成入魔的祸害,被立刻处决。
不行,必须离开!立刻!
强烈的恐惧和求生本能压倒了所有疲惫和虚弱,再呆在这里,危险随时爆发。
宋连用尽全力,手脚并用,狼狈地从湿冷的泥地上挣扎起来。她的腿软得打晃,头脑昏沉刺痛,但都己顾不上了。
她甚至没整理一下湿冷的皮甲,任由满身泥污,踉跄着冲出窝棚,朝着营地中央刘茂所在的小屋跌撞而去。
刘茂正好端着杯热茶掀帘出来,抬眼看见跌跌撞撞扑过来的宋连。
宋连那张脸惨白得像纸,眼球布满血丝,一身泥水和凝固的血污,喘气声粗重破碎。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知道状况有多糟。
“你……”刘茂皱起眉头,刻薄的话到了嘴边又顿住了。
“刘执事!”宋连冲到他近前,声音嘶哑得几乎破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急迫,“坟土坡中心!坟土坡的清理工作!让我去!现在!”那份急切和疯狂,毫不掩饰。
周围正待出营的巡尸人纷纷驻足,惊愕看来。
几步外的李虎,手里捏着半块硬邦邦的干粮,刚要塞入口中的动作彻底僵住。
他看清宋连摇摇欲坠的状态,又听到“坟土坡”三字,脸上那层因长期麻木而凝结的冰壳瞬间龟裂、剥落。
他先是震惊得眼都瞪圆了,紧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怒火焰猛地从眼底最深处窜起,瞬间烧红了那双本己有些浑浊的眼睛。
坟土坡,这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头。
他自己在那里失去并肩作战的同袍,不同于第五阵线霜语平原的尸骨成堆,在坟土坡中心的诡异乱流里,仙盟发的清心符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他留下了永远无法祛除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阴寒伤痛。
他感觉自己肩胛那块旧伤处此刻又开始隐隐作痛,伴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麻痹感沿着手臂蔓延,像无数冰冷的蚂蚁在骨髓里啃噬。
医官说过这是邪气深侵灵脉的征兆,不能再伤筋动骨,不能再耗损心神……可刘茂呢?一次又一次地把像宋连这样的同袍,逼向同样的绝境!
他看到刘茂那张油腻的胖脸上开始堆积起那种令人作呕的虚假嘉许……
一股冰冷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恶念,如同积蓄己久的毒泉,猛地从李虎心底最污浊的角落喷涌而出。这股恨意是如此强烈、如此纯粹,刹那间竟盖过了他体内那日夜侵蚀的阴寒刺痛。
他粗糙的手指痉挛般捏紧了那半块干粮,坚硬的棱角深深硌入掌心,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后槽牙摩擦发出的“咯咯”轻响。
他看着刘茂的背影,眼神不再是愤怒,而是淬了毒的冰锥——阴冷、尖锐、只待一个时机就会狠狠扎进刘茂那截肥胖短粗的脖颈!
他甚至无意识地微微舔了舔有些干裂的下唇,舌尖尝到了一股铁锈味,不知是咬破的唇角渗出的血,还是纯粹是想象中那畜生肥油浸透的颈血的味道。
杀掉他……像宰一头碍事的肥猪……念头一起,竟再也摁不下去。
刘茂被宋连突如其来的主动弄得微微一怔,小眼睛里精光闪烁,狐疑地在宋连惨白的脸上反复逡巡。去坟土坡,还是中心。
一个人?这么急?为什么?
但这股疑问瞬间被巨大的满意吞没。送上门来的机会!管他为什么,只要能把这刺儿头彻底清除!
他胖脸上迅速堆起假得令人作呕的笑容:“好!很好!仙盟就需要你这种勇于担责的儿郎!”他声音拔高,故意让周围人听清,“那块正缺人手!既然你精神头足,”他瞥了一眼旁边的李虎,“嗯……李虎,你也一起……”
“不!”宋连嘶哑却异常坚决地开口,几乎是吼出来。
“我一个人去!用不着李虎!现在就走!”
她强撑着身体,像是一刻也等不下去,说完便踉跄着转身,拖着虚浮的步子,头也不回地、几乎是逃离般朝着营外那片弥漫着灰暗不详气息的战线深处——坟土坡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在灰蒙蒙的晨光中踉跄,却又带着一种逃离炼狱般的急迫。
李虎愣住了。宋连替他说了话?一个人前往那个危险的地方?
那瞬间的错愕和被保护的感激发自内心,涌起一股暖流。
但看着宋连那随时会倒下的背影摇晃着消失在营门外的灰暗里,再看看刘茂那张写着“满意”的肥脸,李虎心底那点暖意立刻被更深的冰寒覆盖。
他死死盯着刘茂的侧脸,那眼神里积蓄的不仅仅是愤怒,更添上了一层冰冷的恨意。邪气侵蚀带来的身体僵冷感都似乎被这股恨意压了下去,只剩下心脏擂鼓般猛烈跳动的声音。
李虎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冰冷、清晰:
——杀了他!迟早……必须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