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拖着身体走回巡尸营外围的。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全身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虚脱般的酸疼,脑袋又胀又沉,耳朵里嗡嗡作响。
贴着后腰藏的那块冰凉的魂幡,隔着衣物依然传来冰冷的触感,时刻提醒着她它的存在,压得她喘不过气。
营地的栅栏终于出现在灰蒙蒙的雨幕里。几个靠在门口避雨的老巡尸人看到宋连,眼神里都带着点惊讶,更多是麻木。
宋连现在的样子糟糕透了。
身上的旧皮甲糊满了烂泥,几乎看不出原色,脸上、脖子上糊着泥污,还有几道没擦干净的血痕,混合着雨水往下淌。
嘴唇干裂发白,眼神涣散,两条腿哆嗦得几乎站不住,像是随时会栽进泥里。她背回来的那个破布袋子倒是鼓鼓囊囊,但看起来死沉死沉,压得宋连腰都首不起来。
宋连刚拖着步子挪到刘茂那个营帐外,一股劣质熏香的味儿就飘了出来,帘子被猛地掀开。
刘茂腆着肚子走了出来,披着一件厚毛皮袍子,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他那双绿豆眼在宋连身上扫过,从头顶上的泥壳子,看到破袋子上滴下来的脏水,最后落在宋连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极度疲惫和狼狈上。一丝毫不掩饰的失望和不满迅速掠过他那张肥脸。
“唷?这不是我们单独出任务的大英雄么?”刘茂声音拖得老长,带着一股子刻薄的酸味儿,把手里的茶杯盖子拨得咔哒响,“踩着点回来了?东西呢?两个时辰!亥时一刻!我看看,嗯,刚到点,还行。”他根本不提什么差事完成度,先扣了个时间卡点的帽子。
宋连低着头,没力气说话。她默默解开破袋子口的粗麻绳,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全倒在了刘茂脚前湿漉漉的泥地上。
东西不多。
两片巴掌大的、锈迹斑斑的破铁甲片,边角都豁了。
半截比手指粗不了多少的铁棍,也被腐蚀得厉害,一头还弯着。
几块刻着模糊符文的破木头碎块,沾满了污泥。
还有三西根沾满了污血、勉强能看出是铁钉的东西。
这些就是宋连在坟土坡外围,顶着随时再冒出一头魔物的风险、忍着精神和肉体双重透支,拼命翻出来的所有勉强能称为“战利品”的东西。
每一件都带着浓重的不祥气息和冰冷的污秽,扔在泥水里显得格外卑微可怜。
刘茂肥胖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眼底那点不耐烦和失望彻底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他那双油亮的靴子嫌弃地后退了半步,没让泥水溅上。
“嗤!” 刘茂鼻腔里重重地喷出一股气,肥短的手指指着地上那摊破烂,声音拔高,充满了嫌恶,“这都什么东西?一堆破烂!垃圾!你去了两个时辰,就给我弄回来这些玩意儿?!魔物的遗骨呢?!法器残片呢?!仙盟要的是有价值的东西!是值钱的东西!不是这种沾着邪气的破烂!”
宋连感觉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刘茂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棉布传来。
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那两个时辰里的高度紧张、精神透支、邪器吞噬时的剧烈痛苦和后遗症,以及此刻面对的辱骂和压力,像一座大山压下来。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断续的喘息。
腰后皮甲夹层里那块冰凉的断柄,像锥子一样硌着她的肉,提醒她刚才经历的九死一生。
“……煞气……太……太重……”宋连终于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更深的地方……进不去……”
这话半真半假。她确实没敢走到更深的地方,但更关键的原因,是她当时整个人都快散架了,根本没力气,不能也不敢深入,只能在最外围扒拉点东西应付。
“煞气重?!”刘茂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露出一种极度刻薄的尖酸,肥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宋连的脑门上,“战场上哪一天煞气不重?!煞气重就不用干活了?!煞气重就不用清理了?!”
刘茂突然注意到什么,浑身打一哆嗦,他的手指猛地指向地上那几根沾着污黑冻血和不明粘稠物的粗铁钉,声音尖利地咆哮起来:
“这又是什么?!这他妈一看就是用过的魔物刑钉!是镇魂钉!是钉在活人修士身上吸魂抽血的玩意儿!你这哪捡来的?!沾着多少冤魂的恨和邪气!你知不知道带这种东西回来有多晦气!有多招邪祟!
我看你不是去清理战场!你是去招惹不干净的东西回来了!”
宋连的身体猛地一震!一股强烈的寒意和恶心感从脊梁骨窜上来!那些铁钉……刘茂认得?还知道是什么东西?那,那个邪器的事情他是不是也知道?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她,仿佛自己藏着的秘密己经被看穿了一般!
“啪嗒!”
就在这时,一股更猛烈的眩晕感袭来,宋连眼前彻底一黑,摇晃了一下,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歪倒在地,溅起一片泥水。
周围几个观望的巡尸人发出一阵低低的骚动,但没人上前。这种晕倒的,营里隔三差五就有,谁知道是真不行了,还是快魔化了。
刘茂也被这突然的一倒弄得一愣,但随即,他那双小眼睛里精光一闪,脸上的怒气反而散了一些,浮起一层更深的冷漠和算计。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泥水里蜷缩成一团的宋连,就像看不能干活的家畜。
“哼,废物点心!这才出去两个时辰就熬不住了?”
刘茂的声音冷得像冰,“真是白糟蹋了仙盟发的清心符!早知道出发的时候也不用配给她了。”他抬脚,用他那油亮的厚底皮靴踢了踢地上那堆破烂里的几片碎铁甲和那半截锈棍,像是在踢真正的垃圾。
“这些东西,送去杂物库,能熔就熔点废铁用吧。”他又厌恶地瞥了一眼那些沾血的铁钉,对旁边一个战战兢兢候着的小卒说,“这几根晦气玩意儿,找个没人的地方,深埋!埋远点!”
吩咐完,他像是沾染了什么脏东西,嫌恶地挥了挥手里的茶杯盖子驱赶不存在的邪气,然后挺着肚子,慢悠悠踱回了他那个飘着熏香暖气的棚子里。帘子放下时,他那轻飘飘的最后一句飘了出来:
“抬回窝棚去。等她缓过来,继续派去坟土坡中心干活。真晦气!”
两个麻木的巡尸人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的宋连,像拖一条破麻袋一样,把她半扶半拖地弄回了那个透风漏雨、勉强能称作“窝棚”的角落。
泥水顺着宋连的头发往下滴。她被扔在铺着薄薄稻草的潮湿泥地上,冰冷的泥地和湿透的衣服带来更深的寒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剧烈的眩晕感才稍稍退去。宋连挣扎着坐起来,背靠着冰冷的泥墙,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虚脱得一丝力气也没有。
她下意识地、紧紧地用手捂住了藏在背后皮甲里那魂幡的位置。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让她打了个寒噤,但心却稍稍定了点。
它还藏得好好的。
没有被发现。
外面传来巡尸营特有的麻木脚步声。透过窝棚破烂的草帘缝隙,宋连看到一小队仙盟护脉医修的身影匆匆而过,往营地里那些真正的修士伤兵住的地方去了。她听到担架上抬着的人痛苦地呻吟着。
看着那些忙碌的身影和担架上那些有资格得到救治的同袍,宋连只觉得一股更深沉的无力感和冰冷涌上来,堵得她胸口发闷。
自己是条不值钱的命。刘茂给她的任务就是要磨死她。下一次,坟土坡,不知道又要碰到什么鬼东西。
贴着后背的那块魂幡,此刻成了一种沉重而矛盾的存在。
恶心。它的本质让人作呕。
之前魔蚺带来的恐惧和恶心感还萦绕不去,而宋连亲身感受到的代价更是实实在在——灵魂都仿佛被撕扯过。
然而,在刘茂的恶毒安排面前,在这充满未知魔物的战场前线,它似乎是唯一能让她活过一次又一次“送死任务”的东西。
活下去的渴望如此强烈。
宋连疲惫地闭上眼,把头深深埋进膝盖和臂弯之间。她的衣服上沾满泥水,身体在冰冷和虚脱中颤抖。
脑子里混乱成一团浆糊,是恐惧,是疲惫,是对未来的绝望,是使用那邪物的愧疚和后怕,以及……一丝被逼到绝境后,不得不仰仗这邪恶力量的悲哀和解脱。
那冰冷的轮廓紧贴着皮肤。对现在的宋连来说,它是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但这也是深渊的绳索,浸透了不祥。
寂静的角落里,只有宋连压抑的喘息声,和远处依稀传来的伤兵痛苦的呻吟,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