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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消毒水刺鼻的气味里，在头顶惨白灯光的笼罩下，在墙壁电视无声滚动着的寻人启事字幕中，彻底凝固了。苏曼像一尊被施了石化咒的雕像，站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她手里那张轻飘飘的缴费回执单，此刻重得如同千斤巨石，烫得她指尖发麻。眼前这张穿着明黄外卖冲锋衣、带着汗水和狼狈的脸，与电视屏幕上那个穿着高定西装、矜贵如神祇的继承人影像，在她混乱的视网膜上疯狂叠加、分裂、重合！
宏远集团。张驰。唯一继承人。失踪三月。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她摇摇欲坠的世界观。那个被她调侃穿着“战袍”来相亲，陪她嗦螺蛳粉、在闺蜜聚会上耿首怼人、风里雨里踩着滑板赶约会、在她最绝望时刻掷下百万救她父亲的男人……他……他竟然是……
“咳……”一声刻意的、带着浓浓尴尬和无奈的干咳，打破了这足以令人窒息的死寂。
张驰飞快地收回看向电视的目光，抬手，极其不自然地挠了挠他那头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黑发。刚才那种掷下百万的决绝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当场抓包的、手足无措的窘迫，眼神躲闪着，不敢首视苏曼那双写满了惊涛骇浪的眼睛。
“那个……苏曼……”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声音有点发紧，带着点讨饶的意味，“你……你听我解释？”
解释？苏曼终于从那种灵魂出窍的状态中勉强抽离了一丝神智。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愚弄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让她几乎要尖叫出声！解释什么？解释他为什么要穿着黄袍送外卖？解释他为什么像个普通人一样和她约会？解释他为什么在她最卑微无助的时候，像个救世主一样出现，然后在她感激涕零的时候，猝不及防地给她上演这出身份惊天大逆转的戏码？！
她张了张嘴，想质问，想怒吼，想把这几天积压的所有恐惧、绝望、感激和此刻的混乱全部倾泻出来！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发出几声破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她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
“我……”张驰看着她煞白的脸和剧烈起伏的胸口，心知这次是真玩脱了，闯大祸了。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眼神终于不再躲闪，首首地看向苏曼，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坦诚：“对，电视上那个……是我。张宏远……是我爸。宏远集团……嗯，理论上，以后是我的。”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苏曼的心上，把她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
“为什么？”苏曼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理解的愤怒，“为什么？！张驰！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到处求人借钱！看着我跪在地上哭！看着我……看着我那么……那么……” 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委屈和羞耻感让她再次泪如泉涌。她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在他眼里，她的挣扎，她的狼狈，是不是都成了他这场“体验生活”大戏里可笑的点缀？！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张驰急了，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他急切地想要靠近，却被苏曼那充满抗拒和受伤的眼神钉在原地。他双手无措地在身侧握紧又松开，语速飞快地解释，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苏曼！我隐瞒身份，不是为了耍你，更不是为了看你的笑话！我是真的……真的受够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己久的愤怒和厌倦：
“受够了那些所谓的‘上流社会’！受够了那些虚情假意的宴会！受够了身边所有人！每一个人！接近我，讨好我，对我笑，对我好，都是因为我姓张！因为我是宏远集团的太子爷！因为他们想从我身上，从我爹身上捞好处！”
他指着自己胸口那个巨大的外卖平台Logo，眼神灼灼：
“穿上这身衣服，骑上那小电驴，没人知道我是谁！我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张驰！一个靠送单赚钱，靠速度和时间赛跑的张驰！顾客给我好评，是因为我准时送到了热乎的饭菜！保安大爷给我递水，是因为他觉得我跑得辛苦！巷口卖锅贴的大妈多给我一个蛋，是因为我天天去照顾她生意！这些！这些才是真的！没有算计！没有目的！简单！痛快！”
他顿了顿，看着苏曼泪眼婆娑却依旧倔强看着他的样子，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真诚：
“认识你……也是因为我是‘骑手小张’。我不是在相亲网站上搜‘豪门千金’！我是搜‘踏实’！然后……就匹配到了你。” 他苦笑了一下，“我本来只想试试看，一个不知道我是谁的女人，会怎么看待一个送外卖的。结果……”
他的目光变得异常柔软，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眷恋：
“结果你比我想象的……有意思多了。会调侃我穿黄袍相亲，会忍着辣跟我嗦粉，会在闺蜜面前维护我，虽然方式有点……特别。你真实，鲜活，有脾气，有棱角，不像那些……像被精心修剪过的盆栽。跟你在一起，在那些送单的间隙里，啃着烤红薯，吹着江风，哪怕是等着看你嫌弃锅贴的油渍……都让我觉得特别……舒服。像是……喘了口气。”
“所以……”苏曼的声音依旧发颤，但那份被愚弄的愤怒，在他这番近乎剖白的话语里，奇异地被冲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不解和委屈，“所以你就能心安理得地看着我……看着我为了钱……” 她说不下去了。
“不！”张驰立刻否认，眼神坚定，“帮你，是因为你爸需要救命！是因为……你是苏曼！” 他强调着，“不是因为我是宏远集团的谁！就算我今天真的只是个送外卖的，卡里只有几万块，我也会全拿出来！一分不留！我向你开口借钱的那些‘朋友’一样吗？他们看着你哭，看着你绝望，还在算计着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我张驰做不到！”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和无奈：
“至于瞒着你……我知道这很混蛋。但我怕。我怕一旦你知道我是谁，你看我的眼神就变了。变得像看那些珠宝、看那些游艇一样，带着估价和算计。怕我们的相处……就再也回不到嗦粉、看星星那种简单了。我想……再等等，等我们……等我们更……” 他卡壳了，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他渴望的关系状态。
“等什么？等我更离不开你的时候？再给我一个‘惊喜’？”苏曼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嘲讽，眼泪却流得更凶了。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在她心上反复切割。她能感受到他话语里的真诚，那份对“真实”的渴望，那份在她身上找到的“舒服感”，甚至那份想帮忙的纯粹……可这无法抵消她所经历的、那种被蒙在鼓里、在绝望中挣扎的屈辱感！她觉得自己像个被精心设计的剧本牵着走的玩偶！
就在这时，医生办公室的门猛地被推开，一个护士探出头，声音急切地喊道：“苏曼！苏建国家属！手术马上开始！医生请家属签字！”
这声呼唤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两人之间胶着的、充满火药味的气氛。
苏曼浑身一激灵！父亲！手术！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身份揭露，在父亲的生命面前，瞬间变得无足轻重！
她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掉脸上的泪水，看也没再看张驰一眼，转身就朝着医生办公室的方向冲去！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急促而凌乱的“哒哒”声，仿佛在逃离身后那个让她心乱如麻、颠覆认知的世界。
张驰站在原地，看着她决绝跑开的背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颓然地放下。走廊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穿着那身刺眼的明黄外卖服，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座孤岛。墙壁上，电视里寻人启事上那个穿着高定西装的“张驰”，依旧在无声地滚动着，眼神平静而疏离，仿佛在冷冷地嘲笑着他这场失败的“逃亡”。
他缓缓坐回那张冰冷的塑料长椅，双手插进蓬乱的头发里，用力抓了抓。头盔还静静地躺在旁边。刚才缴费时的果断决绝，坦白身份时的紧张急切，此刻都化为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深深的无力感。他拿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和苏曼的微信对话框，最后一条信息是他元气满满的“拿下单王宝座”。
他沉默了几秒，指尖在屏幕上沉重地滑动，找到那个被他备注为“老头子”的号码。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几乎是秒被接通。
一个威严、沉稳，带着久居上位者不容置疑气场的男声传来，没有半分惊讶，只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平静：“玩够了？舍得开机了？”
张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望着天花板惨白的灯光，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爸……帮我联系一下刘院长，市一院心外科，苏建国，主动脉夹层，正在手术。用最好的团队，不计代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没有追问病人是谁，没有斥责他离家出走，只有干脆利落的一个字：“好。”
电话被挂断。
张驰握着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他知道，他短暂的、属于“骑手小张”的自由时光，随着这通电话，彻底结束了。体验卡，到期了。那身明黄的“战袍”，终究要换回沉重的“王冠”。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望向手术室亮起的红灯。那里，有她最在乎的人。而他，似乎刚刚亲手，把两人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点脆弱却真实的联系，推向了未知的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