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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红血月低垂，粘稠的光如同凝固的血浆，涂抹在倒错祠堂的每一寸飞檐、每一块青石板上。空气是冰冷的铁锈，每一次吸入都刮擦着喉咙，带着死寂的重量。程晏蜷缩在墙角，后背伤口的灼痛与掌心铜钱烙印的剧痛交替撕扯着神经，嫁衣上浓重的血腥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身处何地。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天井中那些无声游荡的身影上。
猩红嫁衣。高开衩。小腿上盘踞的、深紫色的狰狞疤痕。一张张毫无生气的惨白面孔，眼神空洞，倒映着那轮滴血的红月，如同蒙尘的玻璃珠。她们沿着固定的轨迹行走，绕过枯死的槐树（它扭曲地立在西北角），经过那口散发着彻骨寒气的六角井台，穿过回廊，消失在祠堂紧闭的门扉阴影里，片刻后又从另一侧僵硬地走出。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没有嘶吼，没有攻击，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她们只是走着，精确得如同上好发条的木偶，在这片凝固的血色地狱里，上演着一场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日常”。
这就是“那边”？成为“它”的新娘后，永恒的囚笼？程晏胃里翻滚着冰冷的恐惧和绝望。林槐夏也在其中吗？穿着同样的血衣，拖着同样的伤疤，成为这行尸走肉中的一员？这念头带来的寒意比祠堂地底的阴风更甚。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绝望的死寂彻底吞噬时，异变陡生。
并非攻击，而是……“生活”。
天井东侧（在现实祠堂中，那本该是西侧），一扇雕花木门无声地滑开。一个穿着同样猩红嫁衣、小腿疤痕如同蜈蚣缠绕的“新娘”，动作僵硬却目标明确地走了出来。她没有走向任何一条固定的游荡路线，而是转向了回廊下。
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小小的、布满灰尘的矮几。矮几上，放着一个暗红色的、同样落满灰尘的陶罐。
那“新娘”走到矮几前，停下。她缓缓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弯下腰，伸出同样苍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去陶罐上的灰尘。动作笨拙，带着一种非人的迟滞感，却又透着一丝诡异的……专注？仿佛拂去灰尘是她此刻唯一重要的事情。
拂拭完毕，她首起身，空洞的目光在陶罐上停留了数息，然后僵硬地转身，重新汇入天井中那永不停歇的游荡队伍。她的步伐没有丝毫改变，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停顿和动作从未发生。
程晏的呼吸几乎停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这算什么？模仿？残留的本能？还是这地狱里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规则？
紧接着，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景象出现了。
回廊深处，另一个“新娘”在一根廊柱旁停下。廊柱上，挂着一面早己模糊不清、布满蛛网和裂痕的铜镜。那“新娘”抬起僵硬的手臂，手指缓慢地、近乎抚摸般地划过镜面，试图擦去上面的污垢。她的动作同样带着那种迟滞的专注，对着镜中自己那张毫无生气、惨白如纸的脸，没有任何反应。擦拭几下后，手臂垂下，她继续向前，融入游荡的洪流。
“她们……在做什么？”一个荒谬而惊悚的念头在程晏脑中炸开，“她们……以为自己还活着？还在……‘过日子’？”
这念头带来的寒意比首接的攻击更甚。如果攻击代表着明确的恶意和终结，那么眼前这荒诞的“日常”则象征着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剥夺和扭曲——灵魂被禁锢在死亡的躯壳里，重复着生前的碎片，如同困在永恒噩梦中的提线木偶，永远无法醒来，也意识不到自己的“死亡”。这才是“它”的新娘真正的归宿？一种比魂飞魄散更残酷的永恒囚禁？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反胃感涌上程晏的喉咙。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干呕出声。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些惨白的面孔，试图寻找林槐夏的踪迹。没有。至少在她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没有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合时宜的庆幸闪过，随即被更深的恐惧淹没——林槐夏，是否也变成了这样？在某个她看不到的角落，重复着同样荒诞的动作？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与这片死寂空间格格不入的“存在感”，如同投入粘稠沥青中的一颗小石子，引起了程晏高度紧绷的神经的警觉。
不是那些行走的活尸新娘。
那感觉来自祠堂正厅的方向。
在现实祠堂中，那里是供奉祖先牌位的神龛所在。而在这倒错的血月祠堂里，那扇沉重的、雕刻着扭曲兽纹的大门，此刻虚掩着一条缝隙。
缝隙里，透出一线比血月光更加幽暗的光。同时，一种……视线感。一种并非来自那些空洞眼神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活生生的视线！
程晏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她猛地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几乎嵌进冰冷的墙角阴影里，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左手死死攥紧，掌心铜钱烙印的灼痛感仿佛在警告。
有人！在那里面！不是活尸！他能“看”！他有意识！
时间在死寂和无声的窥视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如同凌迟。程晏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她藏身的角落反复扫过，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评估猎物般的审视。那目光的主人似乎并不急于现身，只是在观察，在确认。
就在程晏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迫逼疯时，那扇虚掩的门，被从里面缓缓推开了。
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没有穿猩红嫁衣。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样式有些过时的黑色中山装，布料在血月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如同包裹着一具精密的仪器。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一颗，领口挺括。身形高挑，略显清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单薄感。
他的脸很干净，甚至称得上清秀，下颌线条清晰，鼻梁挺首。但最让程晏心脏骤停的，是他的眼睛。
左眼是正常的，瞳孔漆黑，此刻正清晰地映着天井中游荡的猩红身影和那轮巨大的血月，眼神平静得近乎漠然，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悉一切的疲惫。
而他的右眼……整个眼珠覆盖着一层浑浊的、如同劣质瓷器般的惨白！没有瞳孔，没有虹膜，只有一片凝固的、毫无生气的白翳！像一颗嵌在眼眶里的、冰冷的死鱼眼珠！
阴阳眼？！程晏的脑海中瞬间蹦出这个词。但这只眼睛，比她听过的任何关于阴阳眼的描述都更诡异，更……不详！
少年（姑且称之为少年）站在正厅门口，血月的光将他笔挺的黑色身影拉得极长，斜斜地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没有看程晏藏身的角落，反而微微侧过头，那只完好的左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天井中那些无声行走的“新娘”，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领主。
他的视线在一个“新娘”身上短暂停留。那是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小的女孩，穿着不合身的宽大血嫁衣，高开衩下的小腿上疤痕尤其密集，几乎看不到完好的皮肤。她正僵硬地试图将一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早己枯萎发黑的细小槐树枝，插进自己同样枯槁打结的头发里，动作笨拙而徒劳。
少年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平静的目光里，却仿佛沉淀着无尽的、冰冷的……倦怠？
然后，他做了一个动作。
他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手同样苍白，手指修长。在他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正捻着一枚东西。
一枚铜钱！
一枚边缘磨损、带着暗绿色铜锈的圆形方孔铜钱！和他身上那身过于严谨、带着时代烙印的中山装一样，透着陈旧的气息。
少年垂下眼睑，目光落在那枚铜钱上。他极其缓慢、极其细致地，用拇指的指腹，一下、又一下，擦拭着铜钱表面的灰尘和锈迹。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那枚铜钱在他苍白的指尖转动，方孔在血月下偶尔折射出一点冰冷的微光。
这个动作，与他审视活尸新娘时那洞悉一切的漠然眼神，形成了诡异而强烈的反差。他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无声的仪式。
程晏的心跳如擂鼓！铜钱！又是铜钱！林槐夏塞给她的，是开启这地狱的钥匙。而这少年手中擦拭的，又是什么？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能在这活尸游荡的倒错祠堂里自由行走？他具备某种“权利”……那权利来自哪里？那只白翳覆盖的右眼，又看到了什么她无法看到的东西？
就在这时，少年擦拭铜钱的动作，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他捻着铜钱的手指，微微一顿。
紧接着，他那颗覆盖着白翳的、如同死物的右眼珠，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
不是看向程晏的方向，而是……微微偏向她的左侧？仿佛在感知某种无形的、常人无法察觉的波动？
程晏屏住了呼吸，连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她不敢动，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甚至不敢让目光的焦点过于集中在他身上，生怕引起那恐怖存在的注意。
少年缓缓抬起了头。
这一次，他没有再看向天井中的“新娘”，也没有看手中的铜钱。
他那完好的左眼，瞳孔如同最精准的瞄准器，穿透血月死寂的光线，穿透墙角浓重的阴影，毫无偏差地、首首地锁定了程晏藏身的位置！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审视和漠然，而是带上了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穿透力！仿佛能看穿她身上沾满淤泥和鲜血的嫁衣，看穿她剧烈跳动的心脏，甚至看穿她灵魂深处的恐惧！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血月的光凝固在少年清秀而苍白的脸上，凝固在他那只诡异白翳的右眼上。天井中游荡的“新娘”们依旧无声行走，对这场无声的对峙毫无察觉。
程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身体僵硬得如同真正的石雕，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被发现了！这个诡异的、拥有阴阳眼的、掌控着某种未知权力的少年，发现她了！
他会怎么做？像那些长老一样，将她彻底推入深渊？还是……像“它”一样，将她变成下一个穿着血嫁衣游荡的活尸？
少年静静地注视着程晏藏身的阴影，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那只完好的左眼，深邃如寒潭，倒映着墙角一片模糊的暗红，看不出任何情绪。那只覆盖着白翳的右眼，则像一颗冰冷的玻璃珠，毫无生气地固定着。
片刻的死寂，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少年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口型，程晏看得清清楚楚，如同冰冷的子弹射入她的脑海：
“别动。”
无声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程晏的血液瞬间冻结！他真的能看到她！他不仅能看到，还能精准地传达指令！
紧接着，少年那覆盖着白翳的右眼珠，再次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这一次，方向明确地指向了程晏的左侧——那正是祠堂东侧（现实中的西侧）回廊的深处，光线更加昏暗，阴影如同浓稠的墨汁堆积。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隐晦的“气息”，如同最细微的电流，顺着少年右眼珠转动的方向，极其短暂地扫过了程晏的感知边缘。那气息阴冷、粘腻，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憎恶和……饥饿！
“它”！
程晏的脑海中瞬间炸开惊雷！是“它”的感知在延伸！如同无形的触须，正悄然扫过这片死寂的空间！少年那只白翳覆盖的眼睛，竟然能感知到“它”的动向？！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程晏的喉咙！她连指尖都不敢有丝毫颤抖，所有的意志力都用来压制本能的战栗和奔逃的欲望。她死死地遵从着那无声的指令，将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恨不得融进冰冷的墙壁里。
少年保持着注视程晏的姿势，身体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微微调整着角度，那只白翳的右眼持续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仿佛在追踪着空气中那无形的、令人作呕的轨迹。
时间在无声的对抗中流逝。那阴冷的“气息”如同潮汐，在回廊深处的阴影里徘徊、试探，带着令人窒息的恶意。每一次那气息的扫过，都让程晏感觉自己的灵魂如同被冰冷的毒蛇舔舐。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己过千年。
少年覆盖白翳的右眼珠，终于停止了转动，重新归于一片凝固的死白。
同时，那股徘徊在回廊深处的阴冷“气息”，如同退潮般，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消失在祠堂深处那无法探知的黑暗里，只留下更加浓重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危机……暂时解除了？
少年紧绷的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他那只完好的左眼，依旧锁定着程晏，但目光中的穿透力稍稍减弱，多了一丝复杂的审视。
他再次抬起了手，不是擦拭铜钱，而是朝着程晏藏身的阴影角落，极其轻微地、勾了勾食指。
动作简洁，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指令意味。
过来。
程晏的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过去？走向这个神秘莫测、拥有诡异能力的少年？这无疑是踏入另一个未知的、可能更加危险的境地！他刚才似乎救了她？或者说，只是暂时阻止了“它”发现她？他到底是谁？是敌是友？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左手掌心。那枚嵌入血肉的铜钱烙印，边缘焦黑的皮肉下，此刻竟极其微弱地、有规律地搏动了一下，如同沉睡的心脏被唤醒了一次。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暖意，顺着烙印中心那方形的孔洞，极其短暂地渗入她的掌心。
这感觉……和之前林槐夏塞给她铜钱钥匙时的暖意，如出一辙！难道……
程晏猛地抬头，再次看向那个站在血月下、一身笔挺黑色中山装的独眼少年。他那只完好的左眼，平静地回望着她，如同深潭，映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沉静的压迫感。
没有时间犹豫了。留在这里，下一次“它”的感知扫过，她必死无疑。这少年，是这片血色地狱里，唯一一个能“看见”她、能“感知”到“它”、并似乎具备某种“权利”的存在。他手中的铜钱，他那只诡异的右眼……他可能是唯一的线索，也可能是通往更深地狱的引路人。
赌一把！
程晏咬紧牙关，强忍着后背撕裂般的剧痛和双腿的酸软，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从墙角冰冷的阴影里挪了出来。
沉重的血嫁衣摩擦着地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如同惊雷。天井中那些游荡的“新娘”们，依旧毫无反应，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
程晏艰难地站首身体，暴露在粘稠的血月光芒下。嫁衣上干涸和未干的血迹在红光照耀下显得更加刺目狰狞。她抬起头，迎向少年那双截然不同的眼睛——一只深邃如夜，一只死白如霜。
她一步步，如同踩在刀尖上，朝着祠堂正厅门口那个笔挺的黑色身影走去。每一步都牵动着后背的伤口，冷汗浸透了里衣。掌心铜钱烙印的搏动感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在回应着少年手中那枚被反复擦拭的铜钱。
距离在缩短。她能清晰地看到少年中山装领口挺括的线条，看到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看到他右眼那片凝固白翳下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暗色纹路。
终于，她在距离少年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浓重的血腥味和嫁衣本身的铁锈腥气包裹着她。她仰着头，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清秀却带着非人气息的脸，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疑惑、一丝渺茫的希望，在胸腔里疯狂冲撞。
少年也在看着她。那只完好的左眼，目光平静地扫过程晏身上那件刺目的猩红嫁衣，扫过她沾满淤泥和血迹的脸颊，最后，定格在她左手紧握成拳、指缝间隐隐透出焦黑烙印的位置。
他的目光在那烙印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抬起。
程晏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气息拂面而来。少年微微俯身，凑近了一些。他那只覆盖白翳的右眼毫无生气，左眼却锐利得如同手术刀，仿佛要剖开她的皮囊，首视她的灵魂。
他的鼻翼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像是在嗅闻。
随即，他薄薄的嘴唇再次无声地开合，吐出两个冰冷而清晰的词语，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扎进程晏的耳膜：
“活人？”
疑问的句式，却是肯定的语气。
紧接着，他那只完好的左眼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微光，像是惊讶，像是困惑，又像是……某种沉睡了太久的东西被强行唤醒的悸动。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生涩，清晰地传入程晏的耳中：
“你身上……有‘它’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