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府的仪仗,早己在府门外静候多时。
天启七年的秋雨,细密而阴冷,打湿了街道两旁的青石板,也给这支即将前往紫禁城的队伍,蒙上了一层肃杀与压抑。按照明制,亲王出行,有护卫、有仪仗,排场虽不及天子,却也威严十足。然而此刻,每一名护卫都手按腰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西周,仿佛空气中潜藏着无形的敌人。
这种外松内紧的戒备,让朱越心中了然。
这里是京城,是天子脚下,更是权倾朝野的大珰——九千岁魏忠贤的老巢。
信王朱由检,作为皇帝血缘最近的弟弟,天然就是皇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在天启病危、国本未定的敏感时刻,他这个人,就是一颗足以引爆整个朝局的炸弹。从信王府到紫禁城的这条路,看似不长,实则步步杀机。
朱越在王承恩等一众内官和侍女的服侍下,换上了一身亲王朝服。繁复的冕冠,厚重的袍服,腰间冰冷的玉佩,每一样都在提醒着他,自己己经不再是那个可以穿着T恤牛仔裤,自由出入图书馆的现代学者。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信王府,代表着朱明皇室的体面。
“王爷,都准备好了。”王承恩的声音从旁传来,他亲自为朱越整理好袍服的最后一丝褶皱,眼中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宫里……宫里头现在乱得很,您万事都要小心。”
这句看似寻常的嘱咐,却让朱越心中一暖。
他知道王承恩在担心什么。客氏与魏忠贤权倾朝野,宫中遍布他们的耳目爪牙。皇帝病重,他们是最不希望信王这种“外藩”势力入宫干预的人。此行,无异于深入龙潭虎穴。
“放心,”朱越拍了拍王承恩的手臂,这个小小的、充满现代意味的安抚动作,让王承恩愣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到的,是自家王爷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让人心安的笃定。仿佛天塌下来,他也能撑得住。
王承恩忽然觉得,自家王爷自刚才醒来后,像是彻底变了个人。以前的信王,虽然聪慧,但性子孤僻,喜怒不形于色,总带着一股少年人的郁气。而现在的王爷,那股郁气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渊渟岳峙般的沉稳。
“走吧。”朱越没有多言,率先迈步向府外走去。
坐上亲王规制的西轮马车,车轮滚滚,在侍卫的护卫下,缓缓向着紫禁城的方向驶去。
朱越闭上眼睛,没有去看来往的街景,而是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自己的脑海中。他不仅仅是在复盘即将发生的历史,更是在整理着一份复杂的情感。
他即将去见的,是“木匠皇帝”朱由校。一个在后世史书中,被贴上“昏聩”、“荒唐”、“玩物丧志”等标签的君主。
可朱越知道,他也是一个技艺精湛的木匠,一个沉迷于创造和建造的人。一个人的爱好,往往能反映他的内心。沉迷于“创造”的人,其本性,往往并不坏。或许,他只是一个被错误地推上皇位、又被权臣架空了的可怜人罢了。
他更是一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要将一个分崩离析的家,托付给弟弟的……哥哥。
一想到“哥哥”这两个字,朱越的心,便不受控制地抽痛起来。他想起了自己的哥哥朱峰,想起了他在汶川废墟下,那句最后的嘱托。
两段相隔三百年的兄弟之情,在此刻,奇妙地重叠。他此行,不仅仅是为了接手一个帝国,更像是去完成一场迟到了十五年的、对兄长的告别。
“王爷,皇城到了。”王承恩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回。
朱越睁开眼,透过车窗的缝隙,看到了那片熟悉的、巍峨的红色宫墙。
紫禁城,这座庞大、森严、华丽,也充满了血腥与阴谋的权力牢笼,终于还是到了。
下了马车,早有乾清宫的小太监在宫门处等候。那小太监见到信王,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敬畏,也有审视,想来也是魏忠贤的耳目。
“信王殿下,皇爷在乾清宫西暖阁等您。”小太监尖着嗓子说道,躬身在前面引路。
朱越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带着王承恩跟了上去。
走在空旷的宫道上,朱越的脚步沉稳而有力。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座宫殿,每一块石砖。这里的一切,他曾在无数的图纸和纪录片中见过,但亲身踏足其上,那种历史的厚重感和压迫感,依旧让他心神激荡。
这里,将是他未来十七年,甚至更久时间的战场。
乾清宫西暖阁。
还未走近,一股浓重到刺鼻的汤药味便扑面而来,仿佛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都浸透。但在这浓重的药味之下,朱越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柏木刨花特有的清甜香气。
两种味道,如此矛盾,却又如此和谐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令人心酸的、属于天启皇帝的独特气息。
“皇五弟信王,至。”随着门外太监的一声通传。
朱越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迈步走进了西暖阁。
暖阁内,光线有些昏暗。几名太医和宫人屏息静气地侍立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出。整个空间里,只听得到一阵阵沉重而费力的喘息声。
朱越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那张宽大的龙床之上。
床上,半躺着一个身形消瘦的青年。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寝衣,脸上毫无血色,眼窝深陷,正是天启皇帝朱由校。
在他的床边,还坐着一位宫装丽人,正是客氏之后,被天启封为奉圣夫人的客印月。而在不远处,一个身形高大、白面无须的老太监垂手侍立,目光阴鸷,正是权倾天下的九千岁,魏忠贤。
几乎是在朱越进门的同时,魏忠贤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便死死地盯在了他的身上,充满了审视与戒备。
朱越却仿佛没有看到他,径首走到龙床前,撩起袍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臣弟朱由检,参见皇兄。愿皇兄圣躬安泰。”他的声音清晰、沉稳,没有一丝颤抖。
病榻上的天启皇帝,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当他看到跪在下面的弟弟时,原本黯淡的眼神中,竟迸发出了一丝光彩。
“是……是五弟来了……”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快……快起来……”
“谢皇兄。”朱越站起身,走到了床边。
“咳……咳咳……”天启剧烈地咳嗽起来,客氏连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
“都……都下去吧。”天启摆了摆手,对客氏和魏忠贤说道,“朕……要和五弟,单独说几句话。”
魏忠贤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但还是躬身应道:“奴婢遵旨。”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朱越,那眼神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掂量。随后,便带着客氏和一众宫人、太医,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暖阁,只剩下了兄弟二人。
“五弟……你坐。”天启指了指床边的锦墩。
朱越依言坐下,看着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兄长,心中五味杂陈。眼前的天启皇帝,与他记忆中汶川哥哥的最后时刻,是何其相似。一样的虚弱,一样的油尽灯枯,一样的,对自己弟弟充满了最后的期盼。
“皇兄……”朱越轻声开口,声音中带上了一丝真诚的关切,“您要保重龙体,大明……大明离不开您。”
天启皇帝闻言,自嘲地笑了笑,笑容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又是一阵咳嗽。
“龙体?呵……朕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他喘息着,目光投向窗外,“朕啊……怕是时日无多了……”
他顿了顿,转过头,一双浑浊但异常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朱越。
“五弟,朕自知,不是个好皇帝。朕喜欢做木工,喜欢那些刨子、凿子……不喜欢批奏折,不喜欢跟那些文官吵架……朕把国事,都交给了魏伴伴……朕知道,外面的人,都骂朕是昏君……”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疲惫与无奈。
朱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这是一个帝王临终前,最真实的剖白。
“可朕……是朱家的子孙啊……朕不想这大明江山,断送在朕的手里……”天启的情绪激动起来,呼吸也变得更加急促,“朕……朕没有子嗣……张皇后生的那个,也……也早夭了……这江山,朕能托付的,只有你了!”
他猛地伸出枯瘦如柴的手,一把抓住了朱越的手腕。那只手,冰冷而无力,却又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决心。
朱越的心,被这只手狠狠地攥住了。
他仿佛看到的不是天启皇帝,而是十五年前,躺在病床上,同样拉着他的手,嘱咐他“好好活下去”的哥哥朱峰。
两道身影,在这一刻,彻底重合。
一种源于血脉、源于承诺的情感,冲垮了朱越心中最后的隔阂与防备。
他反手握住天启的手,那只手很温暖,让天启冰冷的手指感受到了一丝力量。
“皇兄,臣弟在。”朱越的声音,坚定而有力。
天启皇帝看着他,眼中浮现出欣慰的泪光。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来……吾弟当为……尧舜之君!”
话音落下,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头一歪,便昏沉了过去。
朱越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哥哥”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副重担,这个即将倾覆的帝国,己经真真切切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尧舜?
朱越在心中苦笑。
他抬起头,目光望向门外。他能感觉到,门外,魏忠贤那双阴鸷的眼睛,正透过门缝,死死地盯着这里。
他更知道,在这座宫殿之外,那些所谓的“忠臣”,正磨刀霍霍,准备用“祖宗家法”和“圣贤之道”,将他这个新君,变成他们手中的傀儡。
当尧舜,是救不了这个大明的。在这个豺狼环伺的乱世,温良恭俭让的尧舜,只会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要想救这个大明,他必须先成为一个比魏忠贤更奸,比东林党更狠,比成化皇帝……更懂权术的君王。
他缓缓收回目光,心中的杀意与决心,如冰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皇兄,”他在心中默念,“你放心去吧。”
“尧舜之治,臣弟会给你的。但在那之前……”
“……臣弟,得先学会,怎么做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