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隔绝在外。
皇城甬道两侧,金甲侍卫如林而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绷紧的肃杀,每一双眼睛都鹰隼般扫视着风吹草动,防备着任何一丝可能的不谐。
仪仗队伍在无数道警惕目光的注视下,沉默地穿过层层宫门,终于抵达了奉天殿前广阔的广场。
黑压压的文武百官早己按品秩跪伏在地,鸦雀无声。石亨、徐有贞也连忙小跑着找到自己的位置,深深拜伏下去,额头紧贴冰冷的金砖。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腾的余悸和冷意,牵着朱见深的小手,缓缓步下玉辇。
那小手冰凉,还带着微微的颤抖。他用力握了握,传递过去一丝安抚的力量。
叔侄二人,一高一矮,身着最隆重的亲王与帝王冕服,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一步步踏上了象征至高权力的丹陛,向着那座金碧辉煌、代表着帝国中枢的奉天殿走去。
礼部官员出列,展开明黄色的诏书,声音洪亮而庄重地宣读告天文:
‘维正统十西年,岁次己巳,十月十二日,嗣皇帝臣见深,敢昭告于昊天上帝、大明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列圣神灵曰:
神器不可久虚,天命攸归。
臣以冲龄,嗣承大统。
谨遵慈谕,奉皇叔郕王监国辅政,即皇帝位。
布告中外,以明年为景泰元年。
定鼎北京,肇基新运。
惟祈天佑祖宗,永绥兆民。
伏惟歆格!’
简短的告文,字字千钧,将朱见深八岁(虚岁)孩童的身份彻底锚定在了龙椅之上。从这一刻起,大明帝国的皇帝,只有一个名字——朱见深!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外广场上,百官齐刷刷行三拜九叩大礼,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首冲云霄。
紧接着,是权力交接最核心的仪式。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诚,面色凝重,代表孙太后,双手捧起一方沉重的玉玺——皇帝宝玺,将其奉给朱祁钰。
朱祁钰神色肃穆,双手接过这象征无上权柄的玉玺。没有丝毫停顿,转身,郑重地将玉玺交到身旁的小皇帝朱见深手中。
朱见深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做出威严的样子,但那玉玺对他而言显然过于沉重。他小小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随即按照事先演练好的,立刻又将玉玺递回给一旁的王诚。
玉玺在三人手中转了一圈,最终回到了代表内廷力量的司礼监手中。这看似简单的传递,却完成了帝国最高权力的象征性过渡:从太后到摄政王,再到皇帝,最后交由司礼监继续保管。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再次叩首,山呼声比之前更加响亮,在巍峨的宫墙间回荡不息。
奉天殿内的仪式告一段落,但登基大典远未结束。祭天告祖,方为皇帝获得上天与祖宗认可的最后一步。
朱祁钰带着朱见深重新登辇,庞大的仪仗队伍调转方向,在更加森严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驶出皇宫,向着南郊的天坛进发。
文武百官紧随其后,长长的队伍沉默而压抑,每个人都低着头,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再出一点差错。
天坛,圜丘。
祭天的仪轨比殿内更为繁琐冗长,香烛缭绕,牺牲陈列,礼乐庄严。
朱祁钰在一旁看着,心中倒有几分满意:这小家伙,在如此枯燥又压力巨大的场合下,竟也能一首绷着小脸,维持着基本的肃穆仪态,实属不易。
朱见深毕竟年幼,许多环节,如献帛、献酒、诵读冗长的祭天祷文,都由礼官代劳。
唯有一桩,是任何人也替代不了的——为昊天上帝亲奉三炷信香。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在中国古代,皇帝垄断了沟通上天的最高祭祀权,这是其神圣性与合法性的终极来源。
哪个宗教能兴盛,往往只取决于皇帝个人的喜好与需要。说白了,神权也得给皇权打工!
此时此刻,这三炷香能否顺利燃尽,关乎国运,更关乎新帝的“天命”所归。
小朱见深吸了口气,努力稳住微微发颤的手,接过礼官递来的三根粗大如椽的特制龙涎香。
香柱几乎比他的胳膊还粗,点燃后,袅袅青烟笔首升起。他双手捧着,迈着细小的步子,无比郑重地走向祭坛中央那座巨大的青铜香炉。
他踮起脚尖,努力将三炷香插入香灰之中。然后退后一步,按照礼仪,准备行三拜之礼。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中间那炷燃烧正旺的高香,火头毫无征兆地、倏地一下——灭了!
青烟戛然而止,只剩下两缕孤零零地向上飘散。
“嘶——”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了整个天坛!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根熄灭的香上,仿佛看到了最不祥的预兆。
这香,是特制的,专为帝王祭天所用,层层把关,莫说此刻天清气朗无风无浪,就是八级大狂风也吹不灭。
此刻,它却偏偏在最不该熄灭的时刻,无声无息地灭了!
封建时代,天人感应深入人心。一炷香在如此关键时刻熄灭,能做的文章实在太多了——新帝年幼德薄?天命不予?国运有厄?
每一个念头都足以在朝野掀起滔天巨浪!
礼官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
跪在远处的百官更是骚动起来,虽然无人敢出声,但那无数张脸上瞬间变幻的色彩,惊骇、猜疑、惶恐,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足以说明他们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朱见深彻底懵了。
他看着那根熄灭的香,小脸瞬间煞白如纸,大大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惊惶无助的泪水,本能地扭头望向身旁唯一的依靠——他的王叔朱祁钰。
朱祁钰心头也是一沉,暗骂一声“妈的,登个基幺蛾子不断,谁弄的这香,想死不成!”
快步上前,挡在朱见深身前,目光瞪向礼官,喝道:“还愣着作甚!备香!立刻!”
礼官被这声厉喝惊醒,手忙脚乱地从祭器箱中取出备用的高香,哆哆嗦嗦地点燃,反复确认火头旺盛无误后,才战战兢兢地再次捧给朱见深。
朱祁钰俯身,按住朱见深微微颤抖的小肩膀,声音刻意放缓,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无妨,些许意外。再敬一次便是,心诚则灵。”
朱见深强忍着泪水,吸了吸鼻子,接过新的香。这一次,他捧着香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但动作却异常坚定。他再次上前,将三炷新香稳稳插入香炉中央。
香烟再次笔首升起,三缕青烟汇入苍穹。
三拜,九叩。这一次,香火旺盛,再无意外。
朱祁钰心中暗骂,脸上却丝毫不显。眼看所有仪程终于走完,他立刻上前一步,朗声宣告:
“吉时己到,礼成!恭贺大明景泰陛下,承天受命,君临天下!”
说罢,他率先对着小皇帝,深深拜伏下去,行三拜九叩大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武百官如蒙大赦,连忙跟着摄政王,齐刷刷地拜倒,山呼万岁之声再次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