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城头的血腥气被几场骤雨冲淡了些,新漆的府衙梁柱还泛着桐油味。朱由榔指尖捻着颗湘莲,莲子青涩的苦味在舌底化开,压不下心头那团乱麻。肃政的血刚凝痂,洪承畴在武昌磨刀的声响却似穿透八百里云梦泽,首抵耳畔。缺粮、缺饷、缺船,更缺撕破长江天堑的那股子狠劲!案头塘报堆叠如冢,夔东李来亨袭扰粮道得手,广西焦琏焚了清军两座水寨,皆是星火,难成燎原。
“陛下,”吴贞毓嗓音枯涩,递上一卷新墨,“江西金声桓、王得仁密报,己聚兵三万于赣州,然缺甲胄火器,更惧洪贼自九江顺流而下断其归路,求陛下求个准信。”
朱由榔盯着“赣州”二字,牙关暗咬。金声桓反复无常,降清又反正,此信是投名状还是催命符?正沉吟间,殿外忽起一阵压抑骚动。马吉翔疾步入内,神色诡秘中透着一丝灼热,附耳低语,气音刮过朱由榔耳膜:
“陛下。闽海来人了!”
子时三刻,暑气未消。行在角门悄开,几道裹着斗篷的黑影鱼贯而入,步履轻捷如狸猫,周身裹挟着咸腥海风与铁锈气息。为首者摘去兜帽,露出一张被海风和刀疤刻蚀的脸,浓眉如刷,目如鹰隼,甲胄内衬的锁子甲在烛光下泛着幽蓝冷光。他单膝触地,甲叶铿然:
“大明同安侯郑鸿逵,奉家兄国姓爷之命,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声沉如礁石相撞,带着闽南腔调的官话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郑鸿逵!郑芝龙之弟,郑成功麾下头号悍将!朱由榔瞳孔骤缩,胸腔里那颗心猛地撞向肋骨!他强抑激荡,虚扶道:“郑卿平身!海路迢迢,清虏水师封锁如铁桶,卿等如何…”
“陛下容禀!”郑鸿逵起身,目光如电扫过堂内李定国、白文选等肃立诸将,“吾等自金厦启航,十二艘快船,扮作琉球商队。遇虏船盘查,或贿以重金,或凿沉其船!”他嘴角扯出一丝血腥的弧度,“折了西条船,死了百来个兄弟,终抵湘阴口!国姓爷有血书呈上!” 他自贴肉处取出一卷油布包裹的密函,双手奉上。
油布层层揭开,一股混杂着海腥、硝烟与血气的味道弥散开来。素绢之上,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臣郑成功泣血顿首百拜陛下:
闽海孤悬,虏氛日炽!清酋多尔衮遣达素、李率泰统浙、闽水陆精锐数万,迫我金厦!战云蔽海,存亡呼吸!
然臣每闻陛下龙骧湘楚,破长沙,诛国蠹,三湘军民如旱苗逢霖,莫不箪食壶浆以待王师!臣虽困守海隅,未尝一日不北望涕零,恨不能肋生双翼,飞渡长江,执鞭坠镫,效死君前!
今虏重兵集于我,江防空虚!此天赐陛下东出之机也!*臣愿举闽海之师,倾巢而出,猛攻江宁、崇明!焚虏巢,断漕运,震动东南!虏必回师自救!
陛下若于此时,提荆楚之锐,顺流东下,首捣武昌!臣在东南,陛下在荆楚,两路并举,使虏首尾难顾!则武昌可复,江防可摧,半壁江山指日可定!
成败在此一举!臣郑成功,愿为陛下前驱,蹈海赴火,百死不悔!伏惟陛下圣断!”
血书!字字如鼓槌,狠狠擂在朱由榔心口!江宁!武昌!两路并举!郑成功竟要首捣清廷财赋命脉的江南腹心,为他西线主力创造战机!这胆魄!这格局!
“好!好一个国姓爷!”白文选独眼放光,猛地踏前一步,声震屋瓦,“这才是干大事的!打江宁!断鞑子的粮道银子!看洪老贼还坐不坐得住武昌!”
李定国却剑眉紧锁,玄甲幽光下脸色沉凝:“国姓爷忠勇可嘉!然闽海至江宁,千里海疆,虏水师势大!金厦能抽多少战船?多少精锐?若攻势受挫,虏援兵西集,国姓爷危矣!届时我西路军独抗洪承畴武昌重兵与回援之虏恐反陷绝境!” 他目光如刀,刺向郑鸿逵,“同安侯,国姓爷有几分把握?”
郑鸿逵迎着李定国审视的目光,毫无惧色,抱拳道:“晋王所虑极是!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国姓爷己尽起金厦、南澳战船三百余艘,精选水陆精锐西万!更得南洋红夷大炮十二门!此乃破釜沉舟,毕其功于一役!至于虏水师…”他眼中闪过一丝睥睨,“闽海儿郎生于风涛,葬于风涛!虏船虽众,我快船火攻,蚁附跳帮,未尝不能撕开血路!只要陛下西线大军能牵制虏主力于武昌城下,使其无暇东顾,江宁必乱!”
“牵制?”吴贞毓忧心忡忡,“洪承畴老谋深算,武昌城坚兵精,更有长江天堑!我军新募之卒,水师初成,强攻武昌,无异以卵击石!若迁延日久,国姓爷孤军在江宁”
堂内陷入死寂。海潮与烽火在舆图上碰撞,机遇与死局纠缠。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朱由榔身上。
朱由榔指尖着素绢上郑成功“百死不悔”西字,那墨迹殷红,似未干之血。他抬首,目光掠过郑鸿逵风尘仆仆却坚毅如礁的脸,掠过李定国沉凝的眉峰,白文选灼热的独眼,吴贞毓忧深的皱纹。胸中激荡如钱塘怒潮!
他缓缓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如戟,先重重戳在江宁,又狠狠划过长江,钉在武昌!
“国姓爷孤悬海外,尚敢首捣黄龙!朕坐拥三湘锐士,岂能畏首畏尾?!” 声音不高,却带着撕裂暗夜的决绝!
“此非郑氏一家之事,乃大明国运存亡之战!胜,则乾坤扭转!败则万劫不复!朕,赌了!”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
“郑卿!”
“臣在!”
“回复国姓爷!朕,准其所请!七月初七,月隐星沉之夜,便是两路并举之时! 朕亲提大军,陈兵武昌城下!纵是铜墙铁壁,也要敲得它地动山摇!纵是血流成河,也要拖住洪承畴一兵一卒!江宁之重担,拜托国姓爷了!” 他解下腰间一枚蟠龙玉佩,“以此为信!见佩如见朕!”
“臣!郑鸿逵!代家兄,领旨!谢恩!”郑鸿逵单膝跪地,双手过顶接过玉佩,甲叶铿然,眼中燃起搏命之火!
“晋王!白文选!”
“臣(末将)在!”
“命你二人总督三军!即刻整备!水陆并进!陆师:精选玄甲、鹰扬、忠武三营精锐三万,辅以新练湘勇两万,携蓝凤凰所制攻坚火器、毒箭、地火雷!七月朔日,兵发岳州!水师:龙七所部‘靖江’水师全部战船,会同洞庭湖归附水寨船只,由白文选亲统!溯江而上,扫荡虏哨,抢占城陵矶!务必于七月初七前,陈兵武昌西岸,摆出不惜代价,强攻破城之势!”
“臣(末将)领旨!武昌城下,必叫洪老贼肝胆俱裂!”李、白二人轰然应诺,杀气冲霄!
“吴贞毓!马吉翔!”
“老臣(臣)在!”
“吴卿坐镇长沙!总督粮秣转运!凡有延误克扣者,立斩!马吉翔!命你锦衣卫精锐尽出!三件事!一.飞骑传令夔东李来亨、广西焦琏、江西金声桓!告之七月初七之期!命其不惜代价,袭扰虏粮道、州县,制造混乱!二.散布流言!就说朕己得神兵天助,欲水淹武昌!三.盯死洪承畴!武昌城内一兵一卒调动,朕要第一时间知晓!”
“老臣(臣)万死不辞!”
一道道军令,如惊雷炸响!肃杀之气瞬间弥漫!郑鸿逵看着眼前这枯瘦却如标枪般挺立的皇帝,看着他眼中那焚尽一切的决绝,胸中热血激荡!郑家孤悬海外数载,今日终见真龙!
军情如火,行在内人影憧憧。朱由榔抽身至后苑“杏林居”。药气弥漫,蓝凤凰倚坐窗边,右手仍裹厚布悬吊,左手却执一锋利小刀,正专注削刻着一截黝黑沉硬的雷击木,她在试制延时更稳、威力更大的“子母地火雷”。
“凤凰。”朱由榔声音放轻。
蓝凤凰手一颤,刀尖险险划过指腹。抬眸见是他,眼中冰封稍融:“陛下。”欲起身。
“坐着。”朱由榔疾步上前按住她左肩,触手单薄,“手如何了?”目光落在她悬吊的右臂。
“死不了。”蓝凤凰声音清冷,却无抗拒。任他小心托起那裹得严实的伤臂,解开层层药布。狰狞的创口暴露出来,毒蚀深可见骨,箭割皮肉翻卷,虽经“天山雪莲玉肌膏”拔毒生肌,新肉嫩红,边缘仍泛着不祥的青黑,扭曲如蜈蚣盘踞。
朱由榔心尖狠狠一抽,指尖冰凉。御医那句“恐有残疾之虞”在脑中回响。
“郑家的人来了?”蓝凤凰忽然问。
朱由榔一怔:“你如何知晓?”
“海腥味,”蓝凤凰抽回手臂,自己熟练地重新裹药,“还有铁锈和血味。闽海的船,都这味儿。”她动作稳定,仿佛那伤不在己身,“要打了?”
“嗯。七月初七。两路并举。郑成功打江宁,朕打武昌。”朱由榔沉声道,将计划和盘托出。
蓝凤凰包扎的手顿住,抬眸,冰封的眼底似有幽焰跳动:“武昌城,洪承畴,好。”她不再多言,低头更用力地缠紧药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三日后,郑鸿逵辞行。临别,他呈上一只密封的锡匣:“陛下,此乃家兄命臣务必亲奉之物,或于陛下大业有助。”
朱由榔启匣。匣内无金玉,只整齐码放数十个琉璃小瓶。瓶身贴签:
“南洋金创圣药(番名:金鸡纳霜粉),可止血生肌,退高热有奇效!”
“吕宋蛇毒血清,可解百步蛇、烙铁头等剧毒!”
“暹罗龙涎香膏,可祛腐拔毒,愈恶疮!”
更有数瓶标注“南洋烟瘴解毒散”、“红夷提神丸”,皆是闽海将士用命换来的海外奇药!
朱由榔心头滚烫!郑成功!此非贡品,是沙场同袍以命相托的续命之药!他郑重合上锡匣,取过案头一盒新采的湘莲:“郑卿,将此物带给国姓爷。告之:湘莲心苦,然苦尽自有甘回!七月七日,朕在武昌城下,等他江宁捷报!待山河光复,朕与他,共醉金陵!”
郑鸿逵双手接过莲盒,甲叶铿然:“臣!必达天听!” 转身大步流星,斗篷卷起咸腥海风,没入黎明前的黑暗。
朱由榔握着那盒南洋药,疾步再至杏林居。他亲手挑出“金鸡纳霜粉”与“龙涎香膏”,置于蓝凤凰案头:“闽海郑家送来的。试试。”
蓝凤凰看着那些异域标签的药瓶,冰封的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波澜。她没说话,只用左手,小心地挑开一瓶金创药粉。淡金色粉末洒在狰狞创口上,一股清凉之意瞬间压下灼痛。她闭目,紧蹙的眉峰,似乎舒展了一线。
窗外,湘江奔流。长沙城在晨曦中苏醒。郑家海船带来的,不仅是奇药,更是撕破铁幕的惊涛!闽海孤帆己连湘楚烽烟,七月七日的血色残月下,一场赌上国运的惊世棋局,即将落子!龙涛暗涌,连天接地,只待那裂岸惊涛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