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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初的梆子刚敲过三遍，林知夏抱着画具穿过回廊时，看见许婉仪正站在松树下，捏着半块碎冰，那是她昨日故意落在画室案头的洒金宣边角料。
“林姑娘来得早。”周芷兰的声音从背后飘来，绣着缠枝莲的裙角擦过林知夏的鞋尖。
她抬眼正撞进许婉仪淬了冰的目光，对方唇角勾起的弧度像把细刃：“今日临摹赛，倒要看看林姑娘的新画法，能不能画出雪夜的清寂。”
清寂？
林知夏垂眸抚过怀中的檀木画匣，匣底压着昨夜从《永乐宫乐舞图》上拓下的星图拓本。
她昨夜翻遍画院典籍，确认斗宿对应的方位正是建文西年那场暴雨里，星图中少女奔跑的方向——那片山林，该有怎样的雪夜？
“都到齐了。”掌院的声音震得廊下铜铃轻响。
二十余位画师围在案前，案上十幅卷着的画轴用红绸系着，“今日临摹‘雪夜访戴图’，底本随机抽取。”
许婉仪第一个上前，挑开最上面的红绸。
林知夏看见她眼尾微扬——那是抽中宋元精品时才会有的得意。
轮到林知夏时，她的刚碰到最后一卷，画轴突然轻颤，像被什么力量牵引着滑进掌心。
“《雪夜访戴图·李公麟本》。”掌院的声音突然拔高，“此卷是李龙眠真迹，绢面有虫蛀，墨色晕染极难复刻。”
画室内顿时响起抽气声。
林知夏展开画轴的手顿了顿——画中雪夜江舟的轮廓尚未清晰，卷边一道细若蚊足的折痕里，半枚朱砂印记正若隐若现。
她的刚触到那抹红，太阳穴突突作痛。
寒夜，火盆里的炭块噼啪作响。
穿青衫的画师跪在地上，面前堆着半人高的画轴，每幅画的题跋处都盖着“林氏知远”的朱印。他抓起最上面那幅，画中少年帝王的眉眼还带着未褪的青涩，“啪”地扔进火盆：“烧！烧干净了，便没人知道他还活着......”
“林姑娘？”小太监的声音惊散了画面。
林知夏这才发现自己捏着画轴的指节泛白，掌心沁出的冷汗在绢面上洇开个淡痕。
她深吸一口气，将画轴平摊在案上——那半枚朱砂，与她颈间家传的玉佩暗纹竟有七分相似。
比赛当日，画院暖阁里烧着银丝炭。
林知夏磨好的松烟墨泛着幽光，她望着窗外飘起的细雪，忽然想起昨夜星图里的山涧。
笔锋在洒金宣上顿住，原本该有的寒江独钓被她改成了半隐半现的舟尾——那尾梢的弧度，正是星图里斗宿下方溪流的走向。
“好个留白。”掌院负手走到她身后时，她刚点完最后一粒雪籽。
老人的在案上叩了叩：“雪夜的寂，不在满纸素白，在这半片被风雪压弯的芦苇。”
许婉仪的笔“当啷”掉在砚台里。
她望着林知夏的画，眼尾的胭脂被怒气染得更艳：“此画阴郁！
雪夜访戴本是雅事，她偏要画得像......像有血在雪里浸着！“
林知夏放下笔，指腹擦过画中芦苇的茎秆——那抹青灰里掺了微量的赭石，是她照着记忆里山涧水锈调的颜色。“画由心生。”她抬眼首视许婉仪，“若没见过雪地里的啼哭，没闻过炭火烧画的焦味，又怎知这雅事背后，藏着多少人一生的沉默？”
掌院的眉峰动了动，伸手将画轴卷起：“明日张榜。”他的目光扫过许婉仪时多停了片刻，“画道忌躁。”
月上柳梢时，陈书砚的靴底碾过画院禁书阁前的枯叶。
他腰间的锦衣卫腰牌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
最里层的檀木柜上落着三寸厚的灰，他用剑尖挑起封条，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永乐元年销毁画录》。
“林氏知远，建文朝供奉画师，因私藏建文帝真容图获罪。”泛黄的纸页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陈书砚的顿在“真容图被焚于奉天殿”那行字上——他幼年时，父亲也是因“私藏建文帝画像”被下狱，最后死在诏狱。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
陈书砚合上册页时，袖口扫落一片碎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乐舞图藏星”。
他将碎纸收进怀里，目光透过窗棂望向东边画室——那里还亮着灯，林知夏的影子在窗纸上晃动，像株在风雪里扎根的竹。
“林姑娘留步。”李承泽的声音从假山后传来。
他抱着一卷画轴，发间沾着未化的雪粒，“今日见姑娘用色，突然想起家中藏的《寒江独钓图》，想请姑娘指点。”
林知夏停住脚步。
李承泽的在画轴上，声音放得极轻：“我曾在旧书里见过句话，‘画中有史，史里藏血’。姑娘说‘画由心生’，可这心......”他突然凑近，“是不是也藏着些不能说的旧事？”
林知夏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砖墙。
她望着李承泽眼底翻涌的暗潮，想起昨夜记忆里那个烧画的青衫人——他袖口的云纹，与李承泽腰间玉佩的纹路竟有几分相似。“李公子若见过大火烧画，便知道有些史，是用血写在颜料里的。”
李承泽的瞳孔骤缩。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将画轴塞进她怀里：“明日卯时，竹影轩。”说完转身离去，青衫下摆扫过积雪，留下一道深长的痕迹。
回到寝室时，林知夏的手还在抖。
她从妆匣最底层取出《永乐宫乐舞图》残片，残片边缘的朱砂暗纹在月光下泛着暖光。
她闭眼将残片按在额间，脑海里突然炸开一声婴孩的啼哭——
红墙下，穿宫装的少女抱着个裹着金线襁褓的孩子，身后是追来的玄衣卫。
少女的绣鞋碾过满地的画轴残片，那些被撕成两半的画里，分明是建文帝的眉眼。
她跑到角门时，门闩“咔”地落下，少女转身将孩子塞进枯井，自己却被乱箭穿胸......
“咚！”妆匣掉在地上，残片摔出半尺远。
林知夏扶着桌角站稳，冷汗浸透了中衣。
她望着镜中自己泛白的脸，忽然想起今日比赛时掌院说的“画道忌躁”——或许，该让更多人看见这些藏在颜料里的情绪。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落在窗纸上，像极了画里未干的矾水。
林知夏弯腰拾起残片，触到一片带着体温的碎玉——那是方才李承泽塞画轴时，从他袖中滑落的。
玉上刻着“知远”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她将碎玉收进袖中，忽然听见隔壁传来小宫女的私语：“林姑娘的画能让人看哭，要是她肯教咱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