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画院廊下的竹帘斜斜切进来,林知夏站在东偏殿最里侧的画案前,望着案角那方蒙着薄灰的颜料匣,指节微微蜷起。
“林姑娘,委屈你了。”带她进来的小太监缩着脖子,眼神往廊外瞥了瞥,“许姑娘说今日考校要按资历排座,您...您是新入的,就...”
“不妨事。”林知夏垂眸应了声,轻轻拂过画案边缘的积尘。
她早该想到,自上次选拔赛以新画法压过许婉仪一头后,这位礼部尚书之女不会轻易罢休。
角落里穿堂风灌得人后颈发凉,她却反而松了松紧绷的肩——偏安一隅,倒省得被盯着小动作。待所有画师到齐,掌院学士清了清嗓子:“今日临摹《秋山行旅图》,重点在‘行旅’二字。”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最前排的许婉仪身上,“笔墨有魂者,方得真意。”
林知夏打开颜料匣的瞬间,眉峰微挑。
石青罐里浮着层浑浊的灰,分明是掺了廉价石垩的次品。
她垂眼掩住眼底冷意——许婉仪这招够阴,既不首接使坏让颜料无法用,又能用劣质色料毁了画面层次。
刚触到石青,突然一阵灼痛从指腹窜起。
那抹青灰里竟浮起细碎的朱砂暗纹,像被揉皱的星子。
林知夏呼吸一滞,记忆如潮水倒灌——她看见残阳如血的古寺飞檐下,穿青衫的男子攥着半幅画卷,画中是七八个蜷缩在佛龛下的身影,孩童的抽噎混着远处马蹄声,在暮色里浸成一片苍凉。“这是...”她低喃出声,指腹无意识碾过石青。
现代色彩学知识与突然涌入的情绪在脑海里翻涌,劣质石青的粗粝颗粒竟被她调出了深浅七重色阶,最深处是沉郁的青,最浅处泛着极淡的紫,像极了秋山在暮色中被雾霭浸过的轮廓。
笔锋落下时,林知夏听见自己心跳如擂。
她不再拘泥于原作风物,反而将方才感知到的压抑与思念揉进松针里——那是流亡者不敢言的乡愁,是马蹄声中攥紧的最后一缕故园烟。
“不过是个花架子。”
许婉仪的冷笑混着绣鞋碾过青砖的声响逼近。
林知夏抬眼,正撞进对方淬了冰的目光里。
那女子着月白蹙金衫子,腕间翡翠镯子晃得人眼晕:“用些花哨的颜色就想蒙混?掌院要看的是古意,不是——”
“古意存于骨,新意存于魂。”
苍老的声音截断了她的话。
掌院学士不知何时站到了画案前,浑浊的眼盯着林知夏的画,枯瘦的手指轻轻点在山脚那队行旅上:“你看这挑担的脚夫,衣纹褶皱里浸着湿意,像是刚淋过一场山雨。”他抬眼时,目光里多了丝探究,“小友,你这画法...可是得自哪位名师?”
林知夏喉间发紧。
她不能说这技法来自六百年后的色彩理论,更不能说那些情绪是从石青里“看”到的。
正欲含糊作答,余光瞥见廊下人影——陈书砚着青黑飞鱼服立在竹帘外,腰间绣春刀的银饰在风里轻晃,目光正牢牢锁着她。
“学生不过是...见山不是山。”她垂眸敛去慌乱,无意识着笔杆。
许婉仪的翡翠镯子“咔”地磕在画案上:“掌院莫要被表象迷惑!这画的山石结构分明...”
“够了。”掌院拂袖转身,竟连看都没再看她,“明日卯时三刻,各人交卷。”
人群渐渐散了。
林知夏收拾颜料时,余光看见周芷兰站在不远处,素白帕子上密密麻麻记着什么,见她望来,立刻将帕子塞进袖中,笑得温婉:“林姐姐的画法当真妙极,改日定要讨教。”
“自然。”林知夏应着,心里却多了根刺——这掌院的侄女,怕是比许婉仪更难对付。
“林姑娘。”
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林知夏转身,正撞进陈书砚眼底的暗潮里。
他离得极近,松木香混着铁锈味(许是袖中绣春刀未擦净)裹着她,压低的声音像浸了寒潭:“你昨日说‘用心里的画法’,可你笔下的秋山,藏着我查了三年的东西。”
她心跳漏了一拍。
他查的是建文帝下落,而她方才在石青里看见的,正是逃亡者夜宿古寺的场景。
“陈百户说笑了。”她后退半步,掐进掌心,“不过是幅临摹。”
陈书砚盯着她的眼睛,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将腰间玉牌往她面前送了送:“今夜子时,画院后巷。”转身时衣摆带起一阵风,吹得她案上未干的画纸簌簌作响。
未等她理清思绪,李承泽抱着个檀木匣走了过来。
这位礼部侍郎之子总爱穿月白湖绸衫,连束发的玉簪都雕着松竹,此刻却少见地皱着眉:“林姑娘今日用的石青...可是有问题?”
林知夏一怔,他己打开木匣,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二管螺子黛大小的颜料:“这是家父收藏的宋代孔雀石粉,研磨时加了松胶,不易褪色。”他拂过最右边那管,“这管...是当年文渊阁火灾后,从焦土里捡出的。”
触到孔雀石粉的刹那,林知夏眼前闪过刺目的火光。
老画师跪在金銮殿上,怀里的画卷正腾腾冒着火苗,他嘶哑的哭喊混着“逆贼”的斥骂炸在耳边:“这是陛下真容!烧了便再无凭证!”
“林姑娘?”李承泽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林知夏猛地回神,掌心己沁出冷汗。
她望着匣中颜料,突然懂了祖父说的“每粒矿物都是画师的骨血”——这些历经岁月的颜色里,藏着太多未说出口的故事。
“多谢李公子。”她收了匣子,“改日定当回赠。”
月上中天时,画院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的轻响。
林知夏摸黑进了画室,烛火刚点着,就见《永乐宫乐舞图》的绢面泛着奇异的光——那些她修复时见过的朱砂暗纹,此刻竟连成了星图。
她颤抖着伸出手,刚碰到“乐”字的最后一笔,耳畔突然炸响马蹄声。
婴儿的啼哭、妇人的低泣、玄衣卫的呼喝混作一团,她看见自己(或者说某个与自己极像的少女)牵着个孩童的手,在雨夜里往山林深处跑,背后火把如游龙。
“砰!”
烛台被碰倒的声响惊得她踉跄后退。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画轴上,那些星图残影渐渐淡去,只留下她急促的呼吸声。
“原来你藏着的,是逃亡的星图。”她抚着狂跳的胸口,终于明白为何每次触碰颜料,记忆都会翻涌——这幅画根本不是乐舞图,而是建文帝流亡的路线图!
“明日起,画院将举行‘雪夜访戴图’临摹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