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小镇的湿热带风卷着鱼腥与腐败植物的气息钻进窗缝时,沈默正身处千里之外肃冷的缉毒大队办公室。空调发出单调的嗡鸣,冰冷空气裹挟着消毒水味道,将他与门外隐约传来的键盘敲击声隔绝开来。办公桌上,摊开的不是普通卷宗,而是被红色「绝密」印章覆盖的档案盒——「周临叛逃案」。
日光灯管惨白的光线映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沈默的指尖划过一行行冰冷的案情记录,眉头越锁越紧。报告完整的地像一部编排好的剧本:周临为巨额利益,在任务中突然倒戈,残忍杀害受警方保护的关键线人,再趁乱枪杀谢怀山,与集团内应联手试图逃脱,最终在码头被愤怒的缉毒队同僚堵住。证据链——人证(谢淮及部分“幸存”的集团成员)、物证(凶器指纹、现场弹壳)、动机(银行流水上的不明巨额转入)——看似环环相扣,无懈可击。
“太过完美了……” 沈默的指节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叩击,发出沉闷的声响,透着他内心的焦躁。多年的刑侦首觉像一根尖刺,不断扎向这看似坚固的逻辑堡垒。
他翻开证物照片册的塑封页。一张照片刺入眼帘——那是作为凶器的、一把格洛克19手枪的特写,冰冷地躺在证物袋里。旁边附着清晰的弹道比对报告,标明此枪射出了杀死线人的致命子弹。沈默的眼神凝固了。
不对。
记忆深处猛地被撕裂,一个鲜活热血的场景撞破时光的壁垒——警校格斗训练场:
汗水在炽热的探照灯下闪着光,将深绿色的训练服洇成更深的墨色。沙土地弥漫着汗水和尘埃混合的粗粝气息。
“再来!” 年轻的周临低吼着,喘着粗气从地上弹起来,吐掉一口带血的唾沫。脸颊高高肿起,嘴角开裂,那双眼睛却像淬了火的星辰,燃烧着不认输的滚烫光芒。他摆出最标准的格斗起手势,肌肉紧绷如猎豹,再次冲向对面的沈默。
沈默沉稳应对,侧身,格挡,抓住周临冲势未稳的空隙,绞臂发力!
砰!周临被狠狠摔在沙地里,扬起的尘土扑了他满脸。
“停!” 旁观的教官厉声喝止,快步上前,一把扣住沈默的手腕。“关节技是制服!不是杀人技!周临,你的腿还想不想要了?!你脑子里只有往前冲?!” 教官的咆哮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周临躺在沙地上剧烈咳嗽,脸上糊满汗水混合的血污和沙子,眼神却倔得像块顽石。他挣扎着抬头,哑着嗓子嘶吼:“报告教官!我能赢!再来!” 他死死盯着沈默,那目光里没有怨恨,只有熊熊燃烧的、近乎偏执的胜负欲和对自身极限的挑战欲,纯粹得像一团烈火。
另一个回忆碎片——夜,破败郊区仓库
警报声尖啸撕破夜的寂静,红蓝警灯在仓库外墙的雨幕中旋转跳跃。这是沈默和周临搭档后第一次出的大任务——围剿一个盘踞多年的小型制毒窝点。
“B队堵后门!C队准备突破!周临!” 当时的队长在通讯器里嘶喊。
混乱的枪声和爆炸声骤然响起!仓库内部照明系统被毁,光影剧烈摇晃、跳跃。浓烈的化学药品和硝烟混合成刺鼻的死亡气息。唯一的前进通道被密集的扫射死死封锁,掩护的队友不敢抬头!关键目标正在核心区销毁证据!
“掩护我!” 一声嘶吼在沈默身旁炸响!是周临!他像一道贴着地面的黑色闪电,利用货物阴影和混乱弹幕的缝隙,猫着腰以惊人的低姿冲刺速度,顶着子弹溅起的碎石和火花猛扑出去!几个鱼跃翻滚,精准地避开了最密集的两轮扫射,动作流畅得如同亡命的幽灵,瞬间逼近封锁线!手中的微冲喷吐出短促精准的点射压制火力点,硬生生撕开了缺口!
“上!” 队长狂吼。后续队员立刻跟进!任务目标被成功控制!
尘埃弥漫的核心区,周临倚着倒塌的货箱剧烈喘息,手臂上刚被蹭开的伤口渗着血。他看到沈默冲进来,抬手用沾着灰尘和血迹的手背抹了把脸,扯开一个带着硝烟味、疲惫却又明亮得晃眼的笑容——那是完成了使命、与战友并肩作战后的纯粹喜悦,是战友间无声的庆贺。
沈默猛地从回忆中抽离,心脏被那回忆中的明亮目光灼得生疼。他再次低头,视线死死钉在那把作为“凶器”的格洛克19照片上。
周临不是左撇子。报告里说,致命的子弹来自一把格洛克19——一支标准的制式配枪。
但警队配发给所有深入缉毒一线的卧底人员,包括他和周临在内,从来就只有更加紧凑灵活、适合隐蔽携带的格洛克26!所有配枪编号、弹道特征都在入档时就固定绑定个人。周临怎么会在执行卧底任务时,拿着更大更笨重、根本不符合卧底战术手册的格洛克19做凶器?!警队后勤绝无可能出错。
这是第一个硬钉子!
他迅速翻回现场记录部分的证人名单。那个所谓“目睹周临开火”的内部人员证词,其身份语焉不详,只有一个代号“X”。而真正作为“受害人”家属、同时又是指证核心“叛徒”的谢淮,其当时身处位置如何躲过混战?证词逻辑链上,最关键一环几乎缺失,却成为了整份卷宗里最不容置疑的指控支柱!
报告上对现场的“混乱”描述,在沈默这种老刑侦眼里,反而成了精心剪裁的证据堆砌场——所有指控周临的关键环节都恰好“没有”清晰旁观者,所有对他有利的首接物证都“恰好”被爆炸或混乱破坏掉了!这不是证据链,这是一张用完美碎片拼凑出来、却根本经不起逻辑推敲的画皮!
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爬上沈默的后颈。不是对背叛的愤怒,而是对这张编织得如此巨大的、意图吞噬一个优秀警察的污蔑之网,产生的沉重忧虑和警惕。
“沈队,” 办公室门被敲开,技术科的小陈探头进来,一脸凝重,“昨天在城西货运站缴获那批新型‘冰糖’,实验室成分报告出来了。纯度惊人,包装很特殊。”
沈默接过报告快速扫视。当目光触及描述包装材质的段落时,瞳孔骤然收缩——“采用高强度复合纤维,表面压制特殊迷宫纹路,内部夹层有仿生吸潮粒子,核心位置隐藏UV识别荧光编码:XC-H17”。
“XC-H17”!
这几个字母数字组合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沈默的记忆。
他猛地转身,不顾小陈惊讶的目光,扑回自己堆满资料的桌子。在一份半年前被搁置的跨境毒情分析简报的角落里,一行小字被红笔圈过:“东南亚谢氏集团己知新型毒品(代号‘涅槃’)物流标识特征:……包装采用独家研发材质,内部UV荧光特征码……序列样本参考:XC-Hxx……”
Hxx…… H17!
记忆瞬间炸开:那正是谢淮父亲谢怀山生前控制的走私通道所使用的代号延伸!
心脏猛地一沉,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周临的任务失败地、他被污蔑的起点、与这个阴魂不散的谢氏集团……三条原本被刻意分割开的线,此刻在沈默脑海中被一只无形的、带着阴冷笑意的手,骤然扭在了一起!
X!那个在卷宗里神秘指证周临的“X”,谢淮名字的缩写也是X!这仅仅是巧合吗?还是……一根隐藏极深的线索?!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和一个更加灼热、不甘的念头同时翻涌上来:他绝不相信那个在沙地里一次次倔强爬起、在枪林弹雨中义无反顾扑向火线的周临会堕落至此。但眼前这张卷宗,以及这桩牵扯着庞大阴影的跨境毒品案,将周临、谢淮和他自己,紧紧捆绑在了一条通往深渊的血色链条上。
沈默用力合上那份沉甸甸的绝密卷宗。目光扫过窗外阴沉的天色,最终落在技术报告上那个刺眼的“XC-H17”上。
没有更多证据?没有首接线索?那他亲自去找!在一切被彻底掩埋之前,在那座靠近谢氏势力范围的边境小镇……找到那个被整个世界唾弃的“叛徒”,亲手撕开这幕由谎言织成的黑暗!
决心如淬火钢刃,在他冷静的眼底无声凝成。他抓起桌上的车钥匙,拉开门走了出去。走廊尽头,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匆忙从副局办公室出来,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那是主管刑侦的副局张洪斌。张副局眼神复杂地扫过沈默手中的卷宗边缘,微微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脚步略显凝重地走开。那份无声的沉重,沈默瞬间读懂:案涉敏感,影响太坏,牵扯可能太深。慎重。
沈默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显沉稳有力。他无视了那份无声的阻力,大步向前,皮鞋踏在地砖上的声响利落干脆,像一柄出鞘的刀。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在冰冷的走廊地面上短暂投下一道光痕,却追不上他大步向前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