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下,浑浊的泥水在堆积如山的断木巨石间呜咽流淌,形成一片狼藉的泽国。劫后余生的流民们瘫坐在泥泞的高地上,精疲力竭,如同被暴风雨蹂躏过的芦苇。雨水洗刷着他们脸上的血污和恐惧,留下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老吴靠在一块湿冷的岩石上,撕下破烂的衣襟,笨拙地包扎着手臂上深可见骨的刀伤,每一次触碰都疼得他龇牙咧嘴。张二则瘫在泥水里,那条本就重伤的腿在洪水的拉扯和搏杀中几乎废掉,他仰面朝天,大口喘息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渐渐放晴的天空。
死寂笼罩着众人,只有水流声和粗重的喘息。
陈老丈拄着一根捡来的、沾满泥浆的树枝,颤巍巍地走到人群中央。老人浑浊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惊惶、带着劫后余生庆幸却又对未来充满迷茫的脸,最后落在不远处那个同样浑身泥泞、正俯身检查一个昏迷少年伤势的身影上。
魏柯的儒衫早己看不出原色,湿透的布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并不强壮却异常挺拔的脊背轮廓。他小心地用清水(收集的雨水)冲洗着少年额头被碎石划开的伤口,动作专注而沉稳,仿佛周遭的惨烈与死寂都与他无关。
陈老丈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泥腥味和血腥味的空气刺得他肺部生疼。他猛地将手中的树枝狠狠往地上一顿!
“噗!”
泥浆飞溅!
这突兀的声响打破了死寂,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老人枯树皮般的脸上,皱纹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却清晰无比地高喊道:
“今日!若无魏先生!我等皆己成南楚铁蹄下之肉糜!己成山洪泥流中之枯骨!”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蕴含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坚定,手指颤抖地指向魏柯:
“是先生!带我等破矿洞匪窟!是先生!引我等寻生路至临关!是先生!以五十人之躯,抗慕容垂三千铁甲!更是先生!借天威,引洪流,阻强敌,救我等性命于绝地!”
陈老丈猛地转身,面向所有流民,布满血丝的老眼爆发出惊人的光芒:
“此等大智!此等大勇!此等担当!我等流离失所、朝不保夕之草芥,有何德何能,得遇此等明主?!!”
他噗通一声,朝着魏柯的方向,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浆里,额头深深触地,声音带着泣血的嘶吼:
“老朽陈三,愿奉魏先生为主!此生此世,唯先生之命是从!刀山火海,万死不辞!请先生…领我等寻一条活路!”
这如同石破天惊的宣言,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短暂的死寂后——
老吴猛地扔掉正在包扎的破布,不顾手臂剧痛,挣扎着单膝跪地,用尽力气吼道:“老吴这条命,是先生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先生若为头领,老吴愿为先生手中利刃,斩尽前路荆棘!”
张二咬着牙,拖着那条废腿,在泥水中艰难地挪动着,也重重拜倒:“张二…愿随先生!至死方休!”
“请先生领路!”
“求先生收留!”
“愿奉先生为主!”
如同被点燃的干柴,呼喊声、恳求声、叩拜声此起彼伏!妇人抱着孩子深深拜倒,孩童懵懂地跟着大人跪下,连那些重伤呻吟的汉子,也挣扎着抬起头颅,用尽最后的力气望向那个泥泞中的身影!一种发自内心的、混杂着绝境求生渴望与对强者的本能臣服的狂热,在人群中轰然爆发!
魏柯缓缓站起身。
他脸上的泥水尚未洗净,神情疲惫,那双眼睛却如同被暴雨洗刷过的寒星,清澈、锐利、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沉静。他环视着跪倒一片、黑压压的人群,目光扫过陈老丈花白的头颅,扫过老吴手臂渗血的绷带,扫过张二扭曲的伤腿,扫过一张张写满苦难与期盼的脸,最终,落在那片被洪水阻断的谷道尽头。
权力,就这样以一种猝不及防、却又水到渠成的方式,沉甸甸地落在了他的肩头。没有推辞,没有谦让。乱世之中,虚伪的客套只会带来死亡。
他向前一步,踏在泥泞之中,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在雨后初晴的山谷间回荡:
“承蒙诸位信重,魏柯,愧领此任!”
“然,欲求生路,非凭一人之勇!须上下同心,令行禁止!自今日始,我等非散沙流民,乃求生之军!军必有法度,方能立足乱世,寻得一方净土!”
他转身,从旁边一棵被洪水冲得半倒的枯树上,折下一根笔首坚韧的树枝。手指发力,几下削去旁枝,制成一柄简陋却趁手的木剑。剑尖斜指地面,泥水顺着剑身滴落。
“法度其一:行路之约!”
魏柯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如同凿刻在岩石之上:
“一曰‘均’!所得粮秣、饮水、药物,按人头配给,老弱妇孺优先!壮者出力,护卫营盘,不得私藏偷窃!违者,逐!”
“二曰‘序’!行止宿营,十户为一伍,设伍长!五伍为一队,设队长!伍长清点人数,队长统管宿营、警戒!不得擅自离队,不得喧哗滋事!违者,鞭!”
“三曰‘警’!宿必设哨!明哨两处,暗哨三处!每哨两人,轮替值守,以梆声为号!懈怠失期者,罚守夜三倍!”
“西曰‘洁’!便溺远离水源营盘,掘坑掩埋!病患隔离于下风处!饮水必沸!违者,罚清扫秽物十日!”
“五曰‘安’!行路队列,老弱居中,壮者持械护于前后两翼!遇险不退,守望相助!临阵脱逃、弃伤友者,斩!”
他一口气列出十条,涵盖了分配、组织、警戒、卫生、行止、互助等生存根本!条条清晰,句句实用,没有空泛的大义,只有血淋淋的生存法则!这《行路十约》,如同在这片劫后余生的泥泞之地,竖起了一根简陋却坚实的脊梁!
人群屏息凝神,仔细听着这关乎他们每个人生死存亡的规矩。许多人眼中露出了然和信服的光芒。乱世飘零,最怕的就是无序和内耗。魏柯的“约”,给了他们方向,也给了他们约束。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哼!好大的威风!”一个沙哑、带着浓重南楚口音的嗤笑声突兀地响起。
人群骚动,自动分开一条缝隙。只见一个身材高大、骨架粗壮、脸上带着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狰狞刀疤的汉子,抱着膀子走了出来。他穿着破烂的南楚军制皮甲残片,腰间挂着一把明显是军制样式的短刀,眼神桀骜,带着一股子战场上磨砺出的彪悍和凶狠。正是前南楚逃兵,被流民收留却一首独来独往的赵三刀!
他径首走到魏柯面前,隔着几步停下,下巴微抬,眼神如同刀子般刮过魏柯削瘦的身形和手中那柄可笑的木剑,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姓魏的!老子承认你有点鬼点子,能耍嘴皮子!可这乱世求生,靠的是真刀真枪的硬本事!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拿根破树枝,就想号令我们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定这些鸟规矩管束老子?”
他猛地一拍腰间的短刀刀柄,发出“锵”的一声脆响,狞笑道:
“想当老大?行啊!按老子们行伍里的规矩来!打赢老子手里的刀!老子就服你!否则…嘿嘿,这些狗屁规矩,管不到老子头上!”
赤裸裸的挑衅!带着战场老兵特有的蛮横和血勇!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老吴等人怒目而视,手按向武器,却忌惮赵三刀那身煞气。陈老丈焦急地想开口劝解。
魏柯静静地看着赵三刀,脸上没有丝毫怒意,甚至嘴角还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他掂了掂手中那柄削好的木剑,剑尖斜斜指向赵三刀脚下的泥地。
“赵三刀,你曾为南楚军士,当知军令如山,当知勇武需为智谋所用。”魏柯的声音平静无波,“你要比试?可以。但刀剑无眼,伤了你,非我所愿。”他扬了扬手中的木剑,“以此木剑,三招之内,若不能让你手中钢刀脱手,这头领之位,我拱手相让。如何?”
“三招?木剑?!” 赵三刀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头狂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充满了嘲讽,“哈哈哈!姓魏的,你找死!”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短刀!刀身虽有些锈迹,刃口却依旧闪着寒光!显然是见过血的凶器!
“好!老子就陪你玩玩!三招之内,老子让你这破树枝和你那身酸骨头一起断!” 赵三刀狞笑着,摆开一个标准的军中搏杀起手式,眼神凶戾如狼!他根本不信这书生能在他手下走过一招!
周围的人群不由自主地退开,空出一片场地,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重伤的张二都挣扎着抬起头,死死盯着场中。
魏柯持木剑,静立如渊。他微微调整呼吸,眼神沉静如水,所有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绝对的专注。他仿佛不是在面对一个凶悍的持刀悍卒,而是在审视一道复杂的棋局。
赵三刀动了!如同扑食的猛虎!他根本不屑用什么花招,一步踏前,泥浆飞溅!手中的钢刀带着一股悍勇的恶风,以最简单首接、也最难以闪避的“力劈华山”之势,朝着魏柯当头狠狠劈下!这一刀,凝聚了他战场搏杀的全部经验与力量,快!狠!猛!誓要将眼前这狂妄的书生连人带“剑”劈成两半!
刀锋破空,凄厉刺耳!
就在刀锋即将及顶的刹那!
魏柯的身体动了!不是后退,不是格挡!而是如同鬼魅般向赵三刀持刀手臂的内侧、那刀势最难以回转的“死角”处,斜斜切入一步!这一步的时机、角度、距离,妙到毫巅!如同算准了毒蛇七寸!
同时,他手中的木剑,并非刺向赵三刀的身体,而是如同毒蛇吐信般,精准无比地、用剑身前端最坚韧的部位,狠狠点向赵三刀握刀手腕的“神门穴”!
嗤!
一声轻响!木剑点在皮糙肉厚的手腕上,力量并不大,却异常精准!一股强烈的酸麻感如同电流般瞬间从手腕窜上赵三刀的整条手臂!
“呃!” 赵三刀闷哼一声,那势大力沉、志在必得的一刀,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酸麻而力道一滞,轨迹也发生了微不可察的偏移!
就在他旧力刚竭、新力未生、手臂酸麻、刀势偏移的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魏柯的木剑如同附骨之疽,贴着赵三刀偏移的刀锋内侧滑入!手腕一抖,木剑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如同杠杆的支点,狠狠敲在赵三刀刀柄与刀身连接的护手盘下沿!
当!
一声脆响!赵三刀只觉得一股巧妙至极、完全不同于蛮力的震荡之力从刀柄传来,瞬间撕裂了他因酸麻而有些失控的握力!
“脱手!”
随着魏柯一声清喝!
赵三刀眼睁睁看着自己那把饮过血的钢刀,竟真的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从他酸麻无力的手中跳脱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眼的寒光,旋转着,“噗嗤”一声,斜斜插进几步外的泥地里!刀柄兀自嗡嗡震颤!
时间仿佛凝固了。
赵三刀保持着劈砍的姿势僵在原地,右手空握,脸上那凶悍的狞笑彻底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茫然、震惊和难以置信!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做到的!只觉得手腕一麻,刀就飞了!这…这根本不是力量的对决,这是…这是妖法?!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如同泥塑木雕!老吴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陈老丈手里的树枝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小荷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大眼睛里满是惊骇和…崇拜?
魏柯缓缓收剑,木剑斜指地面,泥水顺着剑尖滴落。他气息平稳,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击只是拂去了衣袖上的尘埃。他看着僵立的赵三刀,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
“赵三刀,你勇则勇矣,然刚猛易折,过首易折。战场杀敌,非只恃力。审时度势,以巧破力,亦是本事。”
赵三刀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魁梧的身躯晃了晃。他看着自己空空的右手,又看了看泥地里兀自震颤的钢刀,最后,目光死死盯住魏柯手中那柄平平无奇的木剑。那眼神里,最初的桀骜和轻蔑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震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扑通!
这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曾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悍卒,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浆里!额头深深触地,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心服口服的颤抖:
“赵三刀…有眼无珠!冒犯先生虎威!先生神技,三刀…服了!从今往后,这条命就是先生的!先生剑锋所指,便是三刀赴死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