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吸饱了水分的破棉絮,沉沉地压在连绵起伏的荒丘之上。鹰嘴崖下那场惨烈的胜利,代价是仓皇逃离和几乎为零的补给。魏柯所率的这支新生的“求生之军”,拖着疲惫的身躯和未愈的伤痛,向着传说中可能稍显安稳的大魏腹地深处,开始了漫长而绝望的迁徙。
《行路十约》如同一根无形的缰绳,勒住了混乱的野马。十户一伍,五伍一队,伍长、队长的呼喝声在沉默的行列中不时响起,维持着基本的队形。老弱妇孺被护在队伍中间,赵三刀领着十几个伤势较轻、体格相对健壮的汉子持着简陋的武器——削尖的木棍、崩口的柴刀、甚至沉重的石块——警惕地游弋在队伍前后两翼。哨探如同惊弓之鸟,被远远撒出去,每一次梆声的轻微变动都让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
然而,秩序无法填饱辘辘饥肠。
从临关带出的最后一点粗粝的麦麸饼早己消耗殆尽。洪水冲刷后的谷地,除了泥泞和倒伏的枯木,几乎寻不到可食之物。饥饿,这只无形的猛兽,比任何追兵都更凶狠地噬咬着这支队伍。人们的脚步越来越沉,眼神越来越空洞,交谈声低至几不可闻,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以及腹中因空乏而发出的、此起彼伏的沉闷鸣响。
老吴用一块破布死死勒住手臂上深可见骨的刀伤,试图压制那钻心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每一次迈步,都牵扯得他眼前发黑。张二的情况更糟,他那条在洪水和搏杀中几乎废掉的腿,如今全靠两根粗糙的树枝支撑,由两个同样瘦弱的汉子架着挪动,每一步都伴随着痛苦的闷哼和额角滚落的冷汗。死亡的阴影并未远离,只是换了一种更缓慢、更磨人的方式降临。
“先生…前面…好像有个村子!”一个被派到前方探路的哨探,连滚带爬地跑回来,声音嘶哑,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人群的精神为之一振,麻木的眼中燃起微弱的火光。求生的本能驱使他们加快了脚步,尽管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
希望,在翻过一道光秃秃的山梁后,瞬间被碾得粉碎。
眼前,不是想象中的炊烟袅袅、鸡犬相闻。而是一片死寂的焦黑。
残垣断壁如同巨兽的嶙峋骸骨,沉默地矗立在焦土之上。几根烧得乌黑的梁木斜斜指向阴沉的天空,仿佛在无声控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焦糊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腐臭。田垄荒芜,野草稀疏,显然经历了刻意的焚毁和破坏——焦土政策,战争最野蛮的伤痕。
“天杀的…连一粒粮食都没给留下啊!”陈老丈拄着树枝,看着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老泪纵横,绝望地捶打着地面。刚刚升起的一点希冀之火,被这满目疮痍彻底浇灭。人群陷入一片死寂的绝望,比之前更甚。饥饿感此刻化作尖锐的锥子,狠狠刺穿着每个人的意志。
魏柯的脸色也异常凝重。他环视着这片废墟,目光锐利如鹰隼,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生机。他蹲下身,抓起一把焦黑的泥土捻了捻,又仔细查看那些在焦土缝隙里顽强钻出的、颜色灰绿、形态各异的野草。
“哭没用,骂也没用。”魏柯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人群中低低的啜泣和诅咒,“想活命,就动起来!赵三刀!”
“在!”赵三刀立刻挺首腰板,经过鹰嘴崖下一战,他对魏柯的命令再无半分迟疑,眼神里只有服从。他脸上的刀疤在焦黑的背景下显得更加狰狞。
“带两队人手,彻底搜索废墟!重点找地窖、塌陷的屋基下、还有水井附近!任何可能藏匿东西的角落都不要放过!注意安全,小心塌方!”
“是!”赵三刀领命,迅速点人,如同饿狼般扑向废墟深处。
“其余人,以伍为单位!”魏柯提高声音,“分散开!采集所有能看到的、绿色的植物!叶子、茎秆、根块!只要是绿的,都给我采回来!记住,颜色过于鲜艳、气味刺鼻的不要碰!老吴,你带人负责收集水源,看看井里还有没有水,或者低洼处有没有积水,注意过滤!”
命令一下,绝望的人群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电流。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悲伤,人们如同蝗虫般散开,在焦黑的废墟和荒芜的田埂间,佝偻着腰,仔细搜寻着任何一点可以入口的绿色。手指在泥土和灰烬中翻找、抠挖,哪怕是最苦涩、最坚韧的草叶,也被小心翼翼地摘下,放入怀中或临时用破布做成的“口袋”。
很快,一堆堆形态各异、大多蔫头耷脑的“野菜”被集中到魏柯面前的空地上。种类繁多,但数量稀少,且大多苦涩难咽,有些甚至含有微毒。水的情况同样糟糕,仅有的几洼浑浊泥浆水,散发着土腥气,沉淀后依然浑浊不堪。
魏柯蹲在野菜堆旁,仔细分拣着。他拿起一片边缘带锯齿的灰绿色叶子闻了闻,又掐断一根长着绒毛的草茎观察汁液。他的眉头紧锁。这些东西,生吃下去,恐怕不等饿死,先要被毒死或者腹胀而死。
他的目光扫过废墟,忽然停留在几块散落在灰烬中的、烧得发黑变形的陶器碎片上。其中一块较大,依稀能看出是某种容器底部,边缘虽残破,但基本形状还在。旁边还有一个半埋在土里的、歪斜的陶罐口沿。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魏柯的脑海。
“找!把所有还能看出形状的陶罐、陶盆碎片都找出来!特别是能盛水的!”魏柯立刻下令。
很快,几个大小不一、布满裂纹和烟熏痕迹的残破陶器被清理出来。魏柯拿起那个最大的、勉强像个浅盆的底部残片,又挑了一个相对完整、能立住的小陶罐(口沿缺了一大块)。他用随身携带的短匕刮掉内壁厚厚的烟炱和污垢,又用收集来的浑浊泥水反复冲洗。
“陈老丈,带人在这片硬地上挖一个浅坑,不用太大。”魏柯指着旁边一片相对平整、未被大火彻底焚毁的地面,“再找些小石头,垒在坑边。”
陈老丈虽不明所以,但毫不迟疑地执行。很快,一个简易的土灶雏形出现。
魏柯将那个浅盆状的陶片架在垒好的石头上,作为“甑底”。然后,他小心地将那个小陶罐注满浑浊的水,放在“甑底”下面,权作“锅釜”。接着,他拿起几片相对宽大、坚韧的不知名树叶(也是刚才采集来的),仔细地铺在“甑底”的陶片上,做成一个简陋的“隔层”。
“把那些清洗过的野菜,铺在这树叶上。”魏柯指挥着围过来、满眼好奇和期待的众人,“挑嫩的叶子,根茎要撕开或捣碎些。”
人们立刻照做,小心翼翼地将辛苦采来的、洗净的野菜铺满树叶隔层。
“先生…这…这是要蒸?”一个曾经在富户家帮过厨的妇人,看着这简陋的装置,有些不确定地问。
“是蒸。”魏柯点头,眼神专注,“生食野菜,苦涩伤胃,更有毒害。蒸熟,或可去除部分毒性,也更易消化,节省体力。火!”
干燥的枯枝和废墟里扒拉出来的可燃物被点燃,塞进土灶下方。火苗舔舐着作为“锅釜”的小陶罐底部,罐内浑浊的水渐渐升温,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水汽开始升腾。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个简陋的“泥甑”。时间一点点过去,水汽越来越浓,透过树叶的缝隙,包裹着那些蔫巴巴的野菜。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土腥、草涩和淡淡蒸煮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
终于,魏柯示意撤火。他小心地揭开充当“盖子”的另一片大树叶(早己被蒸汽熏得发软)。
一股更浓烈的、带着植物清苦气息的热气扑面而来。隔层上,原本蔫绿灰暗的野菜,被蒸得颜色更深,质地变软,湿漉漉地粘连在一起。虽然卖相依旧糟糕,但那蒸腾的热气,在冰冷的绝望中,却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属于“食物”的暖意。
魏柯用削好的木签挑起一小撮,吹了吹,放入口中仔细咀嚼。苦涩依旧强烈,口感粗糙如同嚼沙,但那股生涩的刺激感和泥土腥味确实淡了许多,而且…是热的!一股微弱的热流顺着食道滑入空瘪的胃袋,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慰藉。
“可以吃了。”魏柯咽下那口粗糙的食物,声音平静,“按《行路十约》第一条:均!伍长负责分配,老弱妇孺优先,壮者最后!每人一份,不得争抢!”
人群爆发出一种压抑的低呼,不是欢呼,更像是一种终于抓住救命稻草的喘息。伍长们立刻上前,用能找到的任何容器——破碗、瓦片、甚至摊开的大树叶——小心翼翼地分装着这来之不易的“泥甑蒸野菜”。每个人都紧紧捧着自己那份微薄、苦涩、却滚烫的食物,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他们甚至舍不得立刻吃完,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渗出的汁水,再一点点咀嚼着粗糙的纤维。小荷将一片蒸软的叶子塞进怀里婴儿的嘴里,孩子本能地吮吸着,发出细微的吞咽声。老吴靠在一块焦黑的断墙上,闭着眼,感受着那一点点热量驱散着伤口的寒意。赵三刀分到他那份时,毫不犹豫地几口吞下,粗糙的食物刮过喉咙,他却像是吃到了山珍海味,舔了舔嘴角,眼神凶狠地扫视着西周,仿佛谁敢动其他人的食物,他就要拼命。
就在众人沉浸在短暂的食物慰藉中时,废墟深处传来一声变了调的呼喊:
“先生!这里…这里有个人!好像…好像还活着!”
是赵三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魏柯立刻起身,循声快步走去。陈老丈、老吴等人也连忙跟上。
在一处半塌的、看起来像是祠堂后墙角的残骸下,赵三刀和他手下的两个汉子正费力地搬开几块沉重的断石和焦黑的梁木。下面露出一个狭窄的、被碎石和尘土半掩的空间。
一个身影蜷缩在里面,一动不动,几乎与灰烬和尘土融为一体。
魏柯蹲下身,小心地拂开那人脸上的厚厚尘土。一张极度年轻却因长期饥饿而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的脸露了出来。尽管污秽不堪,面色蜡黄,嘴唇干裂出血,但眉宇间依稀残留着一丝与这残酷环境格格不入的清秀轮廓,皮肤也相对细腻,绝非经年劳作的流民所有。他身上那件原本质地精良的月白色丝绸长袍,如今己破烂不堪,沾满污泥和暗褐色的可疑污渍,但领口袖口残存的精细云纹刺绣,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曾经的尊贵。
“是个公子哥儿?”老吴凑过来,惊讶地低语,“这鬼地方怎么会有这种人?”
魏柯没有回答,他的手指迅速搭上对方枯瘦手腕的脉搏。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确实还在跳动。他又探了探鼻息,极其微弱。
“还活着!快!小心抬出来!”魏柯沉声道。
赵三刀等人立刻合力,小心翼翼地将这个轻飘飘的身体从瓦砾中抬出,平放在相对干净的空地上。他的身体冰冷僵硬,若非那微弱的脉搏,几乎与死人无异。
魏柯解开自己的水囊——里面是经过沉淀、相对清澈一些的水——小心地润湿一块干净的布片,轻轻擦拭着对方干裂的嘴唇和口腔。又让人取来一点点刚刚蒸好的、捣成糊状的温热野菜羹。
就在魏柯试图喂食时,他的目光被对方紧紧环抱在胸前的双臂吸引住了。即使昏迷濒死,这人的双臂依旧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姿势,死死护着怀中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件。那油布也沾满了污秽,但包裹的形态方正,显然保护着重要的东西。
魏柯没有立刻去动那个包裹。他更专注于救人。他用布片蘸着温水,一点点浸润对方的唇舌。或许是那一点点温热的刺激,或许是生存的本能,昏迷中的人喉头极其微弱地滚动了一下。
“有反应!”陈老丈低呼。
魏柯精神一振,立刻用削薄的木片挑起一点点温热的野菜糊,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涂抹在对方的舌根。这是一个缓慢而需要耐心的过程。
就在魏柯全神贯注地救助时,一阵微弱的、带着浓重鼻音和极度虚弱的呓语,从那干裂的唇间逸出,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书…清河…不能…丢…崔…家…”
声音细若蚊蚋,却如同惊雷在魏柯耳边炸响!
清河?崔家?油布包裹的书?
魏柯的目光猛地再次投向那个被死死护住的油布包裹。包裹的边缘,因主人无意识的动作而微微散开了一角,露出里面物品的一小片边缘——那不是布帛,也不是金银,而是一种泛黄的、极其坚韧的…纸张?隐约可见其上密密麻麻的、工整的墨色字迹,以及一些曲折蜿蜒的…线条?
刹那间,一个书名如同闪电般划过魏柯的脑海——《水经注》!只有记录天下水脉地理的奇书,才会以如此繁复的线条描绘江河!
这个落魄濒死、衣饰不凡的年轻人,这个在昏迷中仍不忘“清河”、“崔家”和“书”的士族公子…他怀中紧紧护着的,竟是《水经注》的残卷?!
魏柯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深邃。他缓缓抬头,望向铅云密布的北方天际,那里是大魏腹地的方向,也是无数未知凶险与可能的生路交织之处。这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求生之军,在焦土与饥饿中,似乎意外地触碰到了另一条更隐秘、也更关键的脉络。
荒野的风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儿掠过这片死寂的焦土荒村。苦涩的野菜气息、浑浊的水汽、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那油布包裹的陈旧墨香,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饥饿行军途中,一个沉重而充满变数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