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入口己化为修罗屠场。
血腥气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间。火把的光在湿冷的岩壁上投下摇晃不定、扭曲放大的影子,如同地狱里狂舞的恶鬼。地上横七竖八倒伏着尸体,流民的、土匪的,血水在泥泞的地面上蜿蜒交汇,形成一汪汪暗红的、令人作呕的泥潭。呻吟声、压抑的哭泣声、伤者粗重的喘息,在空旷的洞壁间碰撞回响,交织成一曲劫后余生的悲怆哀歌。
魏柯单膝跪在小荷身边,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女孩小小的身体蜷缩着,额头上那道被岩壁擦开的伤口皮肉翻卷,鲜血混着泥污糊满了半张小脸,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他用撕下相对干净的内衫布条,颤抖却无比小心地按压住那狰狞的伤口,试图止住那不断渗出的温热液体。他的手指冰凉,心却像被架在火上反复炙烤。
“小荷…撑住…听到没?”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颤抖。
混乱中,土匪的溃败己成定局。胡彪那巨大的尸体如同一个冰冷的句号,宣告了这场伏击的彻底失败。残余的土匪早己如同受惊的老鼠,尖叫着、推搡着,丢盔弃甲,亡命般向矿洞深处那片更浓稠的黑暗深处逃窜,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濒死同伴的哀嚎。
然而,就在这片混乱的漩涡边缘,一道鬼祟的身影如同滑溜的泥鳅,正贴着冰冷的洞壁,悄无声息地向洞口移动——是张猛!
他脸上被烟火熏燎的痕迹仍在,但那双眼睛却闪烁着毒蛇般的阴冷和狡诈,再没有半分之前的惊惶。混乱就是最好的掩护。他的目标清晰无比——洞口那片象征着自由的、被血色月光微微照亮的地带!只要逃出去,钻进这莽莽山林,便是鱼入大海!
就在他即将溜出洞口阴影的刹那!
“张猛——!!!”
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咆哮,带着刻骨的恨意和血腥气,猛地从战场的另一端炸响!是张二!他大腿上那支箭矢还深深嵌在血肉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钻心的剧痛,但这痛楚远不及他亲眼目睹王疤脸被张猛推入箭雨时那剜心蚀骨的恨!他拄着一根从土匪尸体旁捡来的铁矛,用矛尖死死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张猛那鬼祟的身影上!
这一声怒吼,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魏柯猛地抬起头!视线穿过混乱的人群,瞬间捕捉到了洞口那个即将消失在月光下的、属于背叛者的轮廓!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瞬间取代了所有的焦虑和颤抖,席卷全身!他甚至没有思考,身体的本能己经驱动他做出了反应——几乎是同时,他的脚踢到了旁边一具土匪尸体旁掉落的东西。
一张猎弓。一壶散落了大半、却还残留着几支箭的箭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滞。
魏柯的手,沾着小荷温热血迹的手,以一种超乎想象的稳定和速度,抓住了那张粗糙的弓身。他弓步下蹲,脚尖勾起箭囊,一支箭矢如同拥有生命般跳入他左手之中!搭箭,扣弦,开弓!整个动作在电光火石间一气呵成,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弓弦被瞬间拉成一轮满月,粗糙的弓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的目光,穿越了洞口的血腥、混乱的战场、摇曳的火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镭射,死死锁定那个即将遁入黑暗的背影!
张猛听到了张二的怒吼,听到了身后那令人心悸的弓弦绷紧声!死亡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连头都不敢回,怪叫一声,爆发出全身的力量,像颗出膛的炮弹般猛地向洞外扑去!只要一步!再一步就能冲进那片月光下的灌木丛!
嗡——!
弓弦发出撕裂空气的厉啸!
一道乌黑的闪电撕裂了洞口的昏暗!箭矢带着魏柯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杀意、所有因背叛而点燃的冰冷火焰,以超越人眼捕捉的速度,追魂夺魄般射向张猛的后心!
噗嗤!
利刃入肉的沉闷声响,在嘈杂的背景音中竟显得如此清晰!
张猛向前扑出的身体猛地一僵!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向前踉跄了好几步。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透出的一小截带着倒刺的、沾满自己温热血液的箭簇。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和思考能力。
“呃……”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缓缓转过身,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死死地、怨毒地盯着那个依旧保持着开弓姿势、在火光与血影中如同复仇神祇般的身影。
“魏…柯…”他嘴唇翕动,吐出两个含混不清的血泡,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向前扑倒,抽搐了几下,再无声息。只有那双瞪得滚圆、充满不甘和怨毒的眼睛,空洞地对着矿洞顶壁那片永恒的黑暗。
洞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伤者粗重的喘息。
魏柯缓缓放下弓,手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没有再看张猛的尸体一眼,仿佛射杀的只是一条挡路的毒蛇。他转身,重新跪回小荷身边,继续用颤抖的手指按压着那似乎永无止境的血流。刚才那一箭的冰冷决绝与此刻救治小荷的笨拙温柔,在他身上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清理战场!能用的都捡起来!把受伤的兄弟抬到里面干燥点的地方!”老吴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指挥。他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开始在横七竖八的尸体间翻找。
柴刀、短矛、豁了口的砍刀、甚至几把还算完好的猎弓…这些沾着血污的武器被幸存者们默默收集起来,成了他们在这乱世中继续挣扎下去的本钱。几个妇人强忍着恐惧和恶心,在土匪尸体上摸索着干粮袋和钱袋。一个半大孩子从一具尸体怀里掏出一个硬邦邦的杂粮饼,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老吴蹲在胡彪那庞大的尸体旁,忍着浓烈的血腥味,仔细地摸索着。他先是扯下那个装着黑云寨腰牌和几块碎银的皮囊,随手丢到一边。手指继续在黏腻的血污中探寻,忽然在胡彪后腰紧束的腰带内侧,摸到一个硬硬的、巴掌大小的东西。
他用力一扯,将那物件从腰带夹层里拽了出来。入手冰凉沉重,是一块金属牌子。
他下意识地在胡彪那染血的裤子上蹭了蹭,借着旁边摇曳的火光看去。
牌子是青铜所铸,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有些年头了。但牌面中央镌刻的图案却依旧清晰可辨——一只线条凌厉、双翅半展的鹰隼,利爪如钩!鹰隼下方,两柄交叉的利剑,剑身狭长,剑格处雕刻着精细的云纹!
这绝非山野土匪那种粗陋的标记!
老吴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他认得这个徽记!年轻时走镖,曾在南方边境远远见过穿着类似纹饰皮甲的骑兵!那是……
“魏…魏先生!”老吴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骇和颤抖,他猛地站起身,顾不上腿伤,踉跄着冲到魏柯身边,将那枚冰冷的青铜腰牌塞进魏柯沾满血污的手中,“你看!胡彪这狗杂种身上搜出来的!”
魏柯正全神贯注地试图撕下布条包扎小荷的伤口,被老吴的动作惊扰,眉头一皱。但当他的目光触及掌中那块冰冷的金属时,所有的动作瞬间凝固了。
火光跳跃着,清晰地照亮了牌子上每一个细节。那展翅的鹰隼,那交叉的利剑,那代表着军旅制式的云纹…一股比矿洞深处吹来的阴风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图书馆里那些泛黄书页上的拓印图样,那些记载着南北朝各国军制徽章的图谱,如同闪电般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
南楚!
这是南楚边军精锐斥候的身份腰牌!只有执行最机密任务的斥候才会佩戴这种制式的青铜牌!
一个盘踞山林的土匪头子,黑云寨的三当家胡彪,身上怎么可能有南楚正规军斥候的信物?!
官匪勾结?借刀杀人?还是…这所谓的土匪,根本就是披着匪皮的兵?!
魏柯猛地攥紧了那块冰冷的腰牌,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他的掌心,却压不住心底翻腾起的惊涛骇浪!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洞中惨烈的景象,投向矿洞外那片被血色月光笼罩的、仿佛潜藏着无尽凶险的山林,又缓缓移向远处大魏边关那模糊而威严的轮廓。
边关之上,太子的金蟒旗在望楼的风中猎猎招展。而在这通往边关的必经之路上,南楚的斥候腰牌却出现在围杀流民的土匪身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冰冷,如同无形的巨石,重重压在了魏柯的肩头。这乱世的水,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更血腥!他低头看了看手中这块染血的青铜腰牌,又看了看怀中气息微弱的小荷,最后目光落在地上张猛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上。
黑暗的矿洞里,火光摇曳,映照着生者疲惫伤痛的脸和死者冰冷的躯壳。只有魏柯紧握腰牌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森森白色,透露出他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他沉默着,将那枚象征着不祥与巨大阴谋的南楚腰牌,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这乱世漩涡中一根冰冷刺骨的线索。
这潭水…比血还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