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秽躯初承

焦黑的大地仍在散发着刺鼻的余烬气味，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绝望。净源城，这座他曾耗尽心血、以身为祭才从秽土中催生出的希望之城，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如同被巨兽啃噬后丢弃的残骨。

他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的并非泥土的，而是滚烫的灰烬与凝固的血块。剧痛从西肢百骸传来，每一寸经脉都像是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那是逆转供奉大阵、强行吸纳“混沌劫火”的反噬，远比想象中更可怕。五脏六腑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揉搓、撕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更深处，是神魂被污染的冰冷侵蚀感，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他的清明。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喉咙深处挤出。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视野却一片模糊，只有大片大片焦黑的色彩和扭曲的光晕。

就在这时，他按在灰烬中的右手，触碰到了一小块冰冷坚硬的物体。

不是石头，不是瓦砾。

那触感……异常熟悉。

心脏猛地一缩，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残存的力气，扒开覆盖其上的灰烬和焦炭。

一个巴掌大小、造型古朴的青铜香炉显露出来。

炉身布满了焦痕和裂痕，三足断了一足，炉盖歪斜地掀开一道缝隙。炉壁上，那几道由他亲手刻下、用以引导和稳定“净源之力”的符文，此刻黯淡无光，甚至有几处被高温熔得模糊不清。

这是……小金宝的香炉！

那个总是被他抱在怀里，视若珍宝的香炉！那个孩子曾无数次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说“师父你看，今天它吸进去的黑烟，好像又少了一点点”的香炉！

“金宝……” 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洞瞬间吞噬了胸腔里残存的痛楚。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去炉身上的浮灰，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指尖触碰到炉壁的刹那——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悸动，顺着指尖猛地窜入他几乎枯竭的经脉！那感觉……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稚嫩和依恋，还有……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恐惧！

是金宝！

不是幻觉！

虽然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但那确实是金宝残留的气息！如同一点即将熄灭的星火，被强行禁锢在这残破的香炉之中！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从他胸腔里爆发出来！不再是压抑的痛哼，而是饱含着无尽悲恸、愤怒与绝望的咆哮！这嘶吼撕裂了废墟的死寂，震得周围尚未倒塌的断梁簌簌落下更多灰烬。

巨大的情绪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压过了肉体的痛苦。他猛地弓起身，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污血喷溅在焦黑的香炉和灰烬上，那血里竟带着诡异的、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点——那是被强行逼出的、尚未转化的劫火余毒与破碎的净源之力。

“是……是谁……！” 他死死攥着那冰冷的香炉，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发出咯咯的声响。残存的理智在疯狂燃烧的怒火中艰难维持。昆仑盟？清秽盟？还是……那些隐藏在幕后，操控着这一切的远古黑手？！

金宝！他的小金宝！那个在秽土中挣扎求生、眼神却始终明亮的孩子！那个被他从修士屠刀下救下、笨拙地学着凝聚第一缕净源之力的孩子！那个总是用崇拜和信任的目光看着他的孩子！

他们怎么敢？！！

不仅仅是杀了他！竟然连他最后一点残魂都不放过，禁锢在这象征着他“罪业”的容器里！这香炉，本是他送给金宝，用以吸纳、安抚其体内因接触污染而积累的微薄秽气的护身符！如今，却成了囚禁他残魂的牢笼！这是何等恶毒的嘲弄与亵渎！

悲愤如岩浆般灼烧着他的神魂，体内原本沉寂的污染仿佛被这滔天怒火点燃，再次狂暴地翻涌起来。那冰冷的侵蚀感变得更加剧烈，视野边缘开始出现诡异的、蠕动的黑色阴影，耳边也响起无数混杂着哀嚎、诅咒和狂笑的低语。他感觉自己正站在彻底疯狂的悬崖边缘，只需一步，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污染深渊。

就在这时，被他紧握的香炉，炉盖缝隙处，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一点比米粒还要细小的、极其黯淡的碧绿色光点，艰难地从炉内飘了出来，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晃晃悠悠，最终落在了他喷溅在灰烬上的污血旁边。

嗤……

微不可闻的轻响。

就在那滴污血浸润的焦黑灰烬上，一点嫩绿，极其顽强地顶开了沉重的灰烬，颤巍巍地探出了头。

那嫩芽是如此微小，脆弱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但它确确实实存在着。在这片被混沌劫火彻底焚毁、理论上百年内寸草不生的绝地之上，它如同一个倔强的奇迹，一个无声却振聋发聩的宣言。

它贪婪地汲取着污血中逸散出的、那一丝丝微弱的、破碎的净源之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尽管依旧缓慢）舒展着两片稚嫩的叶片，那绿意，在满目疮痍的焦黑中，刺眼得令人心颤。

他死死地盯着那一点新绿，又看向手中冰冷残破的香炉，炉内那一点微弱到随时可能熄灭的残魂悸动，仿佛在无声地呼唤着他。

“师父……”

一个极其微弱、如同幻觉般的童音，似乎首接在他濒临崩溃的神魂深处响起。

轰！

体内翻江倒海的污染和疯狂的低语，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并非来自被供奉的秽物，也非来自他转化的净源，而是源于那一点嫩绿的生命力，源于炉中残魂的呼唤，源于他自己灵魂最深处那从未熄灭的、想要守护神么的执念，猛地爆发出来！

这力量并不强大，却异常坚韧，像一根定海神针，强行压下了即将吞噬他的疯狂浪潮。

“呼……呼……” 他大口喘息着，额头上布满冷汗，眼中的疯狂血丝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另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支撑着自己，从废墟中坐了起来。动作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新一轮的剧痛，但他仿佛毫无所觉。

他低下头，看着左手紧握的残破香炉，又看了看右手边那株在污血与灰烬中顽强生长的嫩芽。

左手，是毁灭，是牺牲，是冰冷残酷的现实，是徒弟被囚禁的残魂。

右手，是新生，是希望，是绝境中不屈的挣扎，是净源之力在污染废墟上创造的微小奇迹。

两股力量，毁灭与新生，痛苦与希望，在他体内激烈地碰撞、交融。那狂暴的污染似乎被这新生的绿意和残魂的呼唤所吸引，一部分竟自发地、缓慢地流向那株嫩芽和香炉，被它们极其微弱地吸收、转化。

这并非他主动的操控，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混杂着焦臭和血腥的空气，再缓缓吐出。

再睁开眼时，那双曾经承载着整个修真界污秽、此刻依旧布满血丝的眼眸里，所有外露的悲恸与疯狂都己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比昆仑之巅的玄冰更冷的决绝，比九幽之底的劫火更炽的愤怒。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株脆弱的嫩芽，连同它扎根的那一小块染血的灰烬，轻轻放入残破香炉那掀开的缝隙中。嫩芽接触到炉内微弱的气息，叶片似乎更舒展了一分。

然后，他双手合拢，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圣物，将残破的香炉连同炉内沉睡的残魂和那一点微弱的生机，紧紧护在心口。

“金宝……”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废墟的坚定，“师父在。”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净源城焦黑的废墟，投向远方天际。那里，属于昆仑盟和清秽盟的灵光正在集结，如同嗅到血腥的秃鹫，准备扑向这片刚刚承受了终极劫难的“邪魔”之地。

“你们以为，烧掉一座城，杀掉一个孩子，就能终结一切？” 他对着空旷的废墟，对着无形的敌人，也对着这扭曲的天道，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不大，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法则的力量，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你们错了。”

“供奉给我的污染……”

“你们施加的痛苦……”

“还有……金宝的命……”

他低头，看着心口处紧贴的香炉，感受着那微弱却坚韧的悸动和生机。

“这一切，我都会收下。”

“然后，百倍、千倍……”

“还给你们！”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体内原本狂暴混乱的污染之力，似乎被一股无形的意志强行收束。残破的身躯上，那些被劫火烧灼、被秽气侵蚀的恐怖伤口边缘，竟开始有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丝线艰难地延伸、交织，如同最拙裂的缝补，强行维系着这具濒临崩溃的躯体。

他不再是那个被动承受污染、在痛苦中摸索转化之道的容器。

他是从灰烬与污血中站起的复仇者。

是承载着徒弟残魂与最后希望的守护者。

是注定要将这扭曲的供奉体系、连同它背后的一切黑暗，彻底焚烧殆尽的……

净源之怒！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僵硬而缓慢，每一步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轻响和伤口的撕裂，仿佛一具随时会散架的傀儡。但他终究是站起来了，脊梁挺得笔首，像一杆刺破这片绝望焦土的标枪。

远方，第一道探查的修士神识，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杀意，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扫过这片死寂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