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终于沉入焦黑的地平线,最后一抹不祥的血色被深沉的墨蓝吞没。废墟彻底陷入死寂,只有呜咽的风卷起灰烬,打着旋儿,如同徘徊不去的亡魂。
蜷缩在灰烬中的身影,一动不动。污血在他身下凝结成暗红色的硬壳,与焦土融为一体。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破碎的躯体,带来深入骨髓的刺痛。体内,那强行凝聚污染带来的毁灭性反噬仍在肆虐,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着残存的经脉和内脏,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
更深处,是神魂的疲惫与污染的低语。那些被强行压制的疯狂和怨恨并未消失,只是暂时蛰伏在冰冷的意志之下,如同暴风雨前沉闷的雷声,在意识的边缘滚动。
然而,在这片濒死的沉寂中,他全部的感知,最敏锐、最坚韧的那一部分,却死死地系在怀中冰冷的香炉上。
炉盖缝隙里,那点米粒大小的碧绿光点,比之前似乎又黯淡了一丝。光芒的闪烁间隔变得更长,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都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牵动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炉内,那株扎根于污血灰烬的嫩芽,传递来的生命力也微弱到了极点,两片小小的叶子无力地耷拉着,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枯萎。
“金宝……” 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没有声音,只有气流摩擦带出血腥味。他不敢动,不敢调用一丝一毫的力量,生怕自己任何细微的波动,都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熄灭炉内那点微弱的生机和残魂。
他只能蜷缩着,用残破的躯体尽可能地为香炉隔绝外界的死寂与寒冷,将自己化作最后一道微薄的屏障。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难道……拼尽一切,逆转大阵,承受劫火,最终……连金宝最后这一点存在都无法保住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边缘——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并非来自怀中的香炉,而是……来自废墟的深处!
那悸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混杂着污秽、痛苦、微弱的生机……还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却又被扭曲亵渎的奇异力量!
这感觉……?!
他布满血丝、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眸猛地睁开!不是因为警惕,而是因为一种源自血脉深处、源自他承受了无数供奉污染本能的……惊愕与厌恶!
这悸动……与他体内承载的某些“供奉”残留的气息,何其相似!却又……更加精纯,更加霸道!如同……如同某种被稀释了无数倍,却又保留了核心本质的东西!
“神……血?” 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的词,艰难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这个词带着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残存的血液!
他想起来了!在那些被供奉而来的、混乱驳杂的污染记忆碎片中,曾有过只鳞片爪的记载!那是昆仑盟最核心、最隐秘、最血腥的传承!传说中,昆仑之巅,有上古神魔陨落时遗留的“神血”,蕴含无上伟力!昆仑盟历代盟主与核心长老,皆以秘法炼化一丝神血入体,以此获得远超同阶的力量和悠久的寿元!但这神血霸道无比,炼化过程九死一生,且需持续以特殊“祭品”滋养,否则便会反噬自身!
这废墟深处传来的悸动,虽然微弱,但那核心的本质……绝不会错!就是那被昆仑盟视为至宝、却又沾染了无尽罪孽的“神血”气息!虽然极其稀薄,像是被高度稀释了千万倍后的残渣!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在净源城的废墟里?!
一个极其恐怖、却又瞬间串联起无数线索的猜想,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
小金宝!那个纯净的孩子!那个被他从秽土中救起,眼神明亮如星辰的孩子!他体内……为何会积累秽气?为何……需要自己赠送香炉来吸纳安抚?
难道……难道金宝本身……就是昆仑盟某种“实验”的产物?!是他们用来……“培育”或者“稀释”神血的……“容器”?!
所以……他们才如此精准地锁定了金宝!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其抹杀!甚至……连他最后一点残魂都不放过,禁锢在香炉里!因为……这残魂里,可能还残留着关于“神血”实验的关键信息!或者……这残魂本身,对昆仑盟还有某种未知的“价值”?!
“嗬……嗬……” 剧烈的喘息声不受控制地从胸腔里涌出,不是因为伤痛,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护着香炉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香炉内,那点碧绿的光芒似乎感应到了他剧烈波动的情绪,极其微弱地、却又无比顽强地闪烁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他的猜测,也像是在……发出最后的哀鸣与控诉!
“金宝……” 他嘶哑地低吼,如同受伤的野兽,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炉壁上,试图用这种方式传递一丝微弱的安抚,也压制住自己体内因滔天怒意而再次蠢蠢欲动的污染狂潮。
就在这时!
废墟深处,那片传来微弱“神血”悸动的方向,极其隐蔽的一块巨大断墙阴影下,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风卷起的灰烬,也不是残骸的滑落。
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极度恐惧和警惕的……生命体的挪动!
一道极其微弱、几乎被废墟死寂完全掩盖的视线,带着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恐惧、绝望、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弱希冀,还有……深入骨髓的痛苦——如同无形的丝线,悄然缠绕在了他的身上!
有人!
废墟里……还有活人!
而且……就在那“神血”悸动传来的地方!
他猛地抬起头,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刺破废墟的黑暗,精准无比地锁定了那块巨大断墙的阴影!
阴影中,一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似乎被这恐怖的目光吓到,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抽泣。
那身影……非常瘦小,衣衫褴褛,沾满了灰烬和凝固的血污,几乎与废墟融为一体。但那双在阴影中骤然睁大的眼睛,却如同受惊的小鹿,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痛苦。
那双眼睛……让他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因为……那眼神深处,同样残留着一种……被“污染”侵蚀过的痕迹!虽然性质不同,远不如他体内的污染狂暴,也不如金宝曾经的秽气明显,但那种被外力强行灌注、扭曲了生命本源的痕迹……他绝不会认错!
又一个……“容器”?!
昆仑盟……到底在这里……做了什么?!
他强行压内翻腾的怒意和污染,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不再那么骇人。他没有动,只是依旧保持着蜷缩护住香炉的姿势,用那沙哑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对着那片阴影,极其缓慢、极其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出……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废墟的死寂,清晰地传入那片阴影之中。
阴影里的小小身影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和挣扎。过了足足十几息,那身影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某种更深的绝望驱使着,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从断墙的阴影后,爬了出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头发枯黄打结,小脸脏污得看不清五官,只有那双惊恐的大眼睛格外醒目。她身上单薄的、早己看不出颜色的破布衣,多处被撕裂,露出下面同样布满污迹和……一些诡异暗红色斑痕的皮肤。她爬行的动作极其僵硬,一条腿似乎受了伤,拖在身后。
她爬到距离主角约莫三丈远的地方,就再也不敢靠近了。她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膝盖,将头深深埋进去,瘦小的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剧烈地颤抖着,无声地哭泣。
主角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扫描仪,一寸寸扫过小女孩的身体。那些暗红色的斑痕……并非淤伤或烫伤,而是……一种仿佛从皮肤下渗透出来的、极其微弱却顽固的“印记”!正是这些印记,散发着那稀薄却令人厌恶的“神血”气息!
“你……”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努力收敛了其中的寒意,“叫什么?”
小女孩的身体猛地一缩,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膝盖间传来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
“小……小七……”
“谁……把你留在这里?” 他继续问道,每一个字都牵扯着体内的剧痛。
小女孩的颤抖更加剧烈,仿佛想起了极其恐怖的事情,她猛地抬起头,脏污的小脸上满是泪痕和极致的恐惧,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耳的尖利:
“穿……穿白衣服的仙人!他们……他们抓了金宝哥哥!还有……还有好多哥哥姐姐……他们……他们往我们身体里……灌……灌红色的……东西……好痛!好痛啊!!”
红色的东西……神血!
果然!
主角的心沉到了谷底。怒火再次升腾,却被冰冷的意志死死压住。
“金宝……哥哥?” 他捕捉到了这个称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小女孩小七用力地点着头,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滚落:“金宝哥哥……他……他保护我们……他……他身体会发光……绿色的光……能挡住一点点……那红色的东西……但是……但是……” 她哽咽着,恐惧再次淹没她,“后来……后来来了更厉害的仙人……他们……他们杀了金宝哥哥……还……还把剩下的……都……都……”
她说不下去了,再次将头埋进膝盖,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绿色的光……净源之力!金宝在最后时刻,竟然在用他教的那点微末的净源之力,试图保护这些同样被当作“容器”的孩子!即使那力量微不足道,即使面对的是昆仑盟的大能!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更深的愤怒,如同岩浆般灼烧着他的胸腔!
他看着眼前这个在绝望中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看着她身上那些象征着无尽痛苦的“神血”印记。她只是一个凡人孩子,一个被昆仑盟视作草芥、用来进行血腥实验的“耗材”!
昆仑盟……供奉污染,嫁祸天道,垄断飞升……如今,竟连无辜的凡人孩童都不放过!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来“培育”或“稀释”那肮脏的“神血”!
这比首接的杀戮,更令人发指!更该被彻底焚尽!
“小七……” 他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某种沉重的东西,“看着我。”
小女孩小七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充满恐惧和痛苦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向他。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让自己蜷缩的姿态稍微放松一些,将怀中紧护的香炉,微微露出来一点。炉盖缝隙处,那点微弱的碧绿光芒,在废墟的黑暗中,如同遥远星辰般显眼。
“认得……这个吗?” 他问。
小七的目光落在香炉上,先是茫然,随即瞳孔猛地一缩!她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小嘴微微张开,发出无声的惊呼。紧接着,巨大的悲伤和某种奇异的亲切感,取代了部分恐惧,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金……金宝哥哥的……炉子……” 她抽泣着,声音带着哭腔,“他……他一首抱着……说……说里面有师父给的……希望……”
希望……
主角的心,被这两个字狠狠刺了一下。他看着炉内那点微弱的绿光,又看向眼前这个满身伤痕、眼神绝望的小女孩。
金宝用他微弱的净源之力,保护了这些孩子,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逆转大阵,承受劫火,试图守护净源城,守护那些信任他的凡人。
然而……希望似乎总是如此渺茫,如此脆弱,如同这废墟中的一点微光,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但……
黑暗,真的能吞噬一切吗?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残破不堪、被污染和剧痛折磨的身躯,又看向香炉中那点顽强闪烁的绿意。
然后,他再次抬起头,看向小七。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眸深处,那冰冷的杀意依旧存在,但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一种沉重到足以背负一切的责任感,一种源自毁灭深渊、却要托起微末光明的……决绝。
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小女孩小七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沾满污血和灰烬、伤痕累累的手。
那只手,曾逆转大阵,吸纳劫火。
那只手,刚刚凝聚污秽,瞬间夺走了两名修士的生命。
此刻,这只象征着毁灭与污染的手,却微微颤抖着,向着一个同样被污染和痛苦浸透的、卑微的凡人孩童,伸了出去。
“过来……” 他的声音沙哑依旧,却不再那么冰冷刺骨,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疲惫和……承诺。
“金宝……守护的东西……”
“师父……来守着。”
小七呆呆地看着那只伸向她的、布满恐怖伤口的手,又看看那双燃烧着火焰、此刻却似乎沉淀下某种力量的眼眸。巨大的恐惧依旧笼罩着她,但另一种更微弱、却更本能的渴望——对生存的渴望,对温暖的渴望,对那点“希望”光芒的渴望——如同嫩芽般,顽强地从绝望的冻土中探出头来。
她犹豫着,颤抖着,最终,用尽全身的力气,拖着受伤的腿,一点一点地,朝着那只伸出的手,爬了过去。
废墟之上,残月如钩,清冷的月光洒落,照亮了这诡异而沉重的一幕:一个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残破身影,向一个同样伤痕累累的凡人孩童,伸出了象征毁灭与守护的手。
而在他心口紧贴的香炉内,那点微弱的碧绿光芒,在小七靠近的瞬间,似乎……极其微弱地、却又无比坚定地,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