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令下来的那天,顾东难得提早回了家。王桂英正在工作间赶制最后一批订单,听到开门声抬头,看见顾东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嘴角带着几不可见的弧度。
"批了?"王桂英放下剪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顾东点点头,把信封递给她。调令上白纸黑字写着深圳特区新光电子厂技术科科长,月薪三百六十元,是原来的三倍还多。报到日期是两周后。
王桂英的手指微微发抖。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真到要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北方小城时,心里还是涌起一阵不舍。
"你可以留下来。"顾东突然说,"店刚有起色。"
王桂英抬头看他,顾东的表情平静,但眼中闪过一丝她读不懂的情绪。
"你想我留下?"她轻声问。
顾东移开视线:"看你意愿。"
王桂英咬了咬唇。前世她一定会选择留下,守着那间小店,最后落得人财两空。但现在不同了——顾东变了,他们的关系也变了。更重要的是,深圳是改革开放的最前沿,那里有无限可能。
"我跟你去。"她坚定地说,"我们可以把店开到深圳去。"
顾东眼中那丝不确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王桂英从未见过的光彩。他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发疼:"好。"
一个字,却让王桂英眼眶发热。
接下来的日子忙得脚不沾地。王桂英一边赶制积压的订单,一边安排店铺后续事宜。她把林小妹叫到家里,手把手教她管理账目和客户关系。
"桂英姐,我怕我做不好..."林小妹绞着手指,眼圈发红。
王桂英拍拍她的肩:"你跟我学了这么久,早就能独当一面了。以后你就是'英姿女装'的店长,利润我们三七分。"
林小妹惊得张大嘴:"这、这怎么行!"
"我说行就行。"王桂英笑道,"刘婶会照应你,有什么拿不准的就给我写信。"
她又去找了刘婶,托她帮忙照看店铺和林小妹。刘婶拉着她的手首抹眼泪:"丫头啊,到了南边要照顾好自己。听说那边热得很,蚊子有蜻蜓那么大!"
王桂英失笑:"哪有那么夸张。"
临走前一天,王桂英和顾东去公墓看望了王建国。站在哥哥墓前,王桂英轻声说:"哥,我要和顾东去深圳了。你放心,我们现在...很好。"
顾东站在她身后,默默地将一包大前门香烟放在墓前——那是王建国的最爱。
回程的公交车上,顾东突然说:"建国会高兴的。"
王桂英转头看他,顾东的目光落在远处:"他总说,想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句话让王桂英鼻子一酸。她悄悄握住顾东的手,两人十指紧扣,谁都没有再说话。
火车是凌晨的。月台上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同样南下的旅客。王桂英抱着装满干粮的布包,紧跟在顾东身后。顾东一手提着两个大行李箱,时不时回头确认她没有走丢。
硬卧车厢里弥漫着泡面和汗水的混合气味。王桂英和顾东的铺位是中铺,面对面。放好行李后,顾东帮她爬上铺位,又递给她一个油纸包。
"什么?"王桂英好奇地打开,里面是几块桃酥。
"路上吃。"顾东简短地说,转身去整理自己的铺位。
王桂英捏着桃酥,心里甜滋滋的。前世的顾东从不会记得她喜欢什么,而现在,他连她爱吃桃酥这样的小事都放在心上。
火车鸣笛启动,缓缓驶出站台。王桂英望着窗外渐行渐远的故乡灯火,心中百感交集。前世的她从未离开过那座小城,而现在,她正奔向一个全新的世界。
三天两夜的旅程漫长而枯燥。王桂英和顾东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躺在各自的铺位上,偶尔交换几句简单的对话。但每当火车停靠大站,顾东一定会下去给她买些当地小吃;夜里她翻身时,总能感觉到顾东在黑暗中注视着她的方向。
第三天清晨,火车广播响起:"各位旅客,深圳站即将到达..."
王桂英一下子坐起身,扒着车窗向外望。晨曦中,一座与她想象完全不同的城市逐渐显现——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起重机在工地上忙碌,街道宽阔整洁,行人衣着光鲜。
"这...这就是深圳?"她瞪大了眼睛。
顾东己经收拾好行李,站在过道上等她:"特区。"
一出车站,湿热的海风迎面扑来,王桂英顿时出了一身汗。站前广场上人声鼎沸,出租车、三轮车、摩托车乱中有序地穿梭,不少行人穿着她从未见过的时髦服装,甚至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我们先去招待所。"顾东护着她穿过人群,"厂里说下周才能分宿舍。"
他们搭上一辆破旧的中巴车,沿途景象让王桂英目不暇接——工地一个挨着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街边店铺播放着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年轻女孩穿着短裙高跟鞋自信地走在街头。
"和家里完全不一样..."王桂英喃喃道。
顾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怕吗?"
王桂英摇摇头,眼中闪着光:"兴奋。"
招待所是一栋五层小楼,条件简陋但干净。前台小姐操着浓重的广东口音,看到他们的结婚证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夫妻房冇啦,只有双人房,得唔得?"
王桂英红着脸点头。房间很小,两张单人床几乎挨在一起,但有一个小阳台,望出去能看到远处的海。
放下行李,顾东说要去厂里报到,让王桂英先休息。他走后,王桂英洗了个冷水澡,换上轻薄的连衣裙——这是她特意为南方天气做的。站在镜子前,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变化:腰身纤细了,皮肤白了,眼神也不再畏缩。
傍晚顾东回来时,带了一袋荔枝:"尝尝,本地特产。"
王桂英从没吃过这么甜的水果,汁水顺着嘴角流下。顾东伸手替她擦去,指尖在她唇边停留了一秒,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眼。
"厂里怎么样?"王桂英岔开话题。
"比想象的先进。"顾东难得地多说了几句,"流水线是日本进口的,厂长是香港人,管理方式很新。"
吃过简单的晚饭,两人决定出去走走。深圳的夜晚比白天更热闹,霓虹闪烁,夜市上人声鼎沸。王桂英紧紧抓着顾东的手臂,生怕在陌生环境中走丢。
"顾东,你看!"她突然指着一家服装店惊呼。
橱窗里陈列的连衣裙款式大胆前卫,领口开得很低,裙摆却短得惊人。顾东只看了一眼就别过脸,耳根发红。王桂英却看得入神:"这种剪裁...我在杂志上见过,香港最流行的款式。"
"你想做这样的衣服?"顾东问。
王桂英摇摇头:"我想做既有南方时尚感,又适合北方人穿的衣服。"她眼中闪烁着灵感的光芒,"融合南北风格,一定会有市场。"
回到招待所,王桂英迫不及待地拿出素描本开始画设计图。顾东洗完澡出来,看到她专注的侧脸,湿发上的水珠滴在纸上都没察觉。
"别熬太晚。"他轻声说,把毛巾盖在她头上。
王桂英抬头微笑:"再画一会儿就好。"
顾东没再说什么,躺到床上看技术手册,时不时抬眼看看她。深夜,王桂英终于满意地合上本子,发现顾东己经睡着了,手册还摊在胸前。她轻手轻脚地取下手册,关上台灯,借着月光凝视顾东熟睡的脸。
这个曾经对她冷若冰霜的男人,如今却愿意陪她来到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支持她的事业梦想。王桂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悄悄在顾东唇上落下一个轻吻,然后蜷缩在自己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她被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一位穿着时髦的中年女士,烫着大波浪,涂着鲜艳的口红。
"唔好意思啊,"女士操着粤普混杂的口音,"我系住隔壁的,想问下你件旗袍边度买的?好靓啊!"
王桂英低头看看自己睡觉穿的旧旗袍——这是她按母亲留下的样式改制的,领口和袖口都做了简化。
"是我自己做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自己做的?"女士惊讶地瞪大眼睛,"我系陈太,从香港过来做生意的。你可唔可以帮我做几件?料子我出,工钱好商量!"
王桂英一时没反应过来,顾东己经起身走过来:"进来说。"
陈太热情地自我介绍,原来她在香港开服装店,这次来深圳考察市场。看到王桂英的改良旗袍,觉得既保留了传统韵味,又适合现代女性日常穿着,正是香港现在流行的"新中式"风格。
"我可以先订五件,"陈太从名牌手袋里掏出几张港币,"下周三要,得唔得?"
王桂英接过港币,手指微微发抖。这相当于她在家半个月的收入!
"没问题。"她听见自己说。
陈太高兴地留下联系方式,又邀请王桂英参加周末的名流茶会:"多认识些人,对你生意有帮助的!"
送走陈太,王桂英还沉浸在惊喜中。顾东拿起那几张港币看了看:"汇率是一比西。"
"什么?"王桂英没听懂。
"港币比人民币。"顾东解释道,"你刚才赚的相当于两百多人民币。"
王桂英倒吸一口冷气。一件旗袍在家乡卖三十元都算高价了,而陈太给的价格折算后接近五十元一件!
"顾东,我想在深圳开店。"她突然说,眼中闪着坚定的光,"不只是小作坊,是真正的服装店,有自己的品牌。"
顾东静静地看着她,然后点头:"好。"
一个简单的字,却让王桂英心跳加速。她知道,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有顾东在身边,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接下来的几天,顾东去厂里上班,王桂英则在深圳的大街小巷穿行,熟悉这座城市,寻找合适的店铺位置。晚上,两人挤在招待所的小房间里,一个画设计图,一个研究技术手册,时不时交换几句关于未来的设想。
周末,王桂英穿上新做的旗袍参加陈太的茶会。顾东特意请了假陪她去,穿着崭新的白衬衫和西裤,英俊得让王桂英移不开眼。
茶会在南海酒店的顶层举行,来宾大多是港商和本地企业家。王桂英的改良旗袍一出现就引起了轰动,好几位太太围着她询问在哪里买的。
"这位是我新发掘的设计师,王小姐。"陈太骄傲地介绍,"她的作品融合了南北风格,既传统又现代。"
一位姓李的太太当场订了十件,说要送给新加坡的亲戚;另一位开百货公司的张先生则提出想批量进货。王桂英紧张得手心冒汗,顾东始终站在她身后,适时地递上准备好的名片和价目表。
回招待所的路上,王桂英兴奋得像个孩子:"顾东,你看到了吗?他们喜欢我的设计!"
顾东难得地笑了:"嗯,你很棒。"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王桂英心头一热。前世的顾东从不会称赞她,而现在,他不吝啬任何表达认可的机会。
夜深了,王桂英趴在床上数着今天的订单,顾东坐在床边擦头发。突然,王桂英翻身坐起:"顾东,我想好了店名。"
"嗯?"
"就叫'南北衣阁'。"她眼睛亮晶晶的,"既有南方的前卫,又有北方的实用,就像我们一样。"
顾东怔了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放下毛巾,俯身吻住她的唇。这个吻温柔而绵长,带着荔枝的甜香和未来的期许。
窗外,深圳的灯火彻夜不熄,如同他们重新点燃的爱情和冉冉升起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