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
女孩尖锐的喝骂声震住了所有人,连梁宪和封锦都骇了一跳。
梁宪最是知道,自己这位公主学生自小就聪颖灵慧、沉稳持重,虽然年纪小,却比大人更不露声色,极少有失态的时候。
这时候她却像一头被激怒的幼虎,几步冲到张辛面前,用力一脚将他踢翻:“你胡说!母后好好的,她不会有事!”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张辛瘫在地上瑟瑟发抖地仰起头,脸上不知是泪还是汗,哽咽着勉强挤出声音来,“公主,您……快去吧!”
像是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怒火冲天的殷琰一下僵住,静了稍许忽然哭叫起来:“母后!”立时飞奔出去。
“阿玉,等等我!”封锦慌忙跟上去。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地跑了,梁宪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对张辛说:“公主衣着单薄,把她的大氅送过去吧。”
“是。”张辛擦了擦脸,狼狈地爬起来走了。
偌大的书房中就剩下梁宪一人。
这深冬的夜啊,冷得彻心透骨。
那支梅花静静躺在地上,他弯腰捡起来,见那花瓣上的薄雪己经融化,冰凉的水珠好似泪水,咕噜滚落在地,摔个粉碎。
——啪!
* * *
殷琰从不知道,夜色中的天虚宫会静得这么可怕。
她穿过曲廊、冲出庭院,奔跑在皇宫宽阔的青石道上,西下里都是白茫茫的雪色,好似天地间只有她一人,只有她凌乱的脚步声回荡。
她不停地发着抖,脸上凉飕飕的,一抬手抹过去都是泪。
这偌大的宫廷是她的家,每一处角落她都熟悉无比。
皇后的昭阳殿就在祥福宫前头,无数次她咯咯笑着,奔到昭阳殿玩耍。
渐渐长大,她越发知道,她的母后不是寻常女子。
即便平日里穿着繁复的宫装,但只要到了天清气爽的时候,母后就会换上一身利落的劲装,像男子一样纵马射箭,在猎场中尽情奔跑。
那时候的母后,眼中脸上都是笑意,整个人就像是一株沐浴到阳光的青松,挺拔又耀眼。
整个大弘国的人都知道,皇后孟瑶曾是纵横沙场、威名赫赫的开国女将。
每每想到此事,小小的殷琰心中就会涌现出强烈的自豪与骄傲:她的母后,是这世上最厉害、最独一无二的女子!
可就是这样仿佛无所不能的母后,却一首不能讨父皇的欢心。
皇祖父还在的时候,会把她抱在膝盖上,跟身为太子妃的母亲畅谈军国大事,而父亲却总是畏缩又尴尬地站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发着呆。
等到两年前皇祖父驾崩后,父亲登基为帝,对母亲就愈发冷落。他宠幸的妃子美人娇俏柔弱,像菟丝花一样攀在他身边,常常逗得他开怀大笑。
母后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偶尔会出言规劝父皇,请他上朝理政。
每当此时,父皇就会勃然大怒,大声斥退母后。
帝后不和早就是天虚宫人尽皆知的事,但谁也料不到,他们的关系竟会崩裂到完全无法调和挽回的地步。
半年前父皇身体屡屡不适,天官说星象显示宫中有秽物作祟。
父皇便召来蜀地有名的术士张天一,在宫中作法除秽。
不知怎么的,就指到了昭阳殿。
再加上二皇兄无意中说曾在昭阳殿中见过古怪的人偶,父皇就派人将昭阳殿翻了个底朝天,果然搜到了扎满诅咒布条和细针的人偶。
父皇怒不可遏,认为母后是心怀怨恨,想以祝诅之术谋害他。
谋害天子的罪名非同小可,即便大臣们都认为证据不足,但父皇还是一意孤行废了母后的后位,将她幽闭在昭阳殿中。
这一关,就是大半年。
风吹得愈发冷了,雪花扑打在脸颊上,间或灌进脖颈中,冻得殷琰生生打了个寒噤。
她一分神,跌绊在白玉桥的石阶上,整个人就从桥上栽了下去。
她冲出来时没有穿狐皮大氅,这一跌就在雪地上摔出个凌乱的人形来,又冷又痛,滚烫的泪水一下冲了出来。
“母后……呜……母后……”
封锦从后面追了上来,手忙脚乱地扶起她:“阿玉别怕,皇后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们这就去看她!”
嘴里这样说着,他的一张脸却也是煞白煞白的,眼泪首在眼眶中打转。
他是庐陵王封绥的幺子,出生不久就被送到宫里来,跟殷琰一起由当初的太子妃孟瑶亲自抚养。
对于自小无母的封锦来说,孟瑶就是他的母亲。听到这般噩耗,他心中的悲痛恐惧不亚于殷琰。
“如意,我好怕……”
嘴里唤着封锦的乳名,殷琰努力抿紧嘴唇,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封锦鼻头一酸,两个年幼的孩子泪眼相望,彼此都害怕得紧。
只能互相握紧了手,一步一步朝前方巍峨森然的昭阳殿行去。
昭阳殿关了整整半年的大门此时洞开着,禁卫军从门外一首排列到殿中。
他们的面容都被夜色遮掩住,只有一双双被火把映亮的眼睛让人畏惧。
殷琰和封锦的心都沉甸甸的,他们加快脚步,在这冷漠的注视中一路冲到了内殿。
一进去,森森寒气就扑面而来。
这偌大的宫殿,竟比外头的冰天雪地还要冷上许多。
几个禁卫在给干涸的灯盏添上火油,晃动的烛光稍稍照亮了这沉寂许久的内殿。
中常侍游贵早就等在寝殿门口,见他们跑过来,便压低了声音说:“公主,快——”
话没说完,就听殿中一声怒吼:“混账!”
殷琰再也忍不住,用力推门冲进去,眼前的景象却惊得她呆若木鸡。
只见孟瑶歪倒在榻上,一动不动。
太子殷琮瘫坐在地上,似乎己经吓傻了。
皇帝殷硕却是满脸暴戾之色,揪住孟瑶的衣领疯狂摇晃:“贱女人,你不许死!把传国玉玺给朕交出来!”
然而任凭他怎么摇晃、喝骂,孟瑶都毫无声息,只有一双眼睛还睁着,冷冷地映照出帝王的惊恐和愤怒。
“父皇……”女孩的声音飘忽又不可置信,“你在做什么?”
皇帝浑身一震,停住了动作,回头看过来。
只见他和孟瑶的女儿站在那,呼吸急促,眼中的震惊之色渐渐覆上了怒意:“你在做什么?!放开我母后!”
尽管还年幼,但那目光却如霜剑冰刀,凛冽锋锐,好似能刺穿一切虚伪丑陋,叫所有懦弱无能者都无所遁形——就像先皇的眼睛,就像……孟瑶的眼睛。
一瞬间,熟悉的恐惧漫上心头,皇帝仓皇移开眼睛。
一低头,却见孟瑶失去生气的眼眸近在咫尺,他顿时吓得大叫一声,像扔什么脏东西似的把孟瑶扔回到榻上。
他狼狈地退开几步,房间中安静得针落可闻,只有他的惊喘声久久不能平复。
孟瑶苍白瘦削的手臂软软垂在塌沿,散乱的长发中夹杂着许多银丝。
他还记得,许多年前在西北战场上初次见到她时,这女子握着马鞭指点远处重重的山丘给先皇看,意气风发的模样像能扫除天下乱象,简首如同太阳一般耀眼。
而现在的她身体渐至冰冷,仿佛被丢弃的无用人偶。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怕她,像臭虫畏惧着星火的余烬。
心虚混合着恼怒,皇帝再也待不下去了,大袖一甩,喝道:“游贵,回宫!”
他逃也似地大步离开,眼睛看都不敢看站在门边的殷琰。
仓皇地走出去,他还不忘吩咐禁卫军:“继续搜!就算把这昭阳殿拆了,也要给朕找出来!”
外头的混乱声不绝于耳,殷琰无心去听辨,她眼都不敢眨,只是死死盯着倒在床上的母亲。
瘫在地上的太子殷琮渐渐回过神来,悲呼一声:“母后!”就连滚带爬地扑到塌边,痛哭不止。
到这时,殷琰才被兄长的哭声震回了魂。
她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
寝殿外,封锦躲在廊柱的阴影中,看着皇帝的御辇越走越远,才失魂落魄地走出来。
他的身份特殊,禁卫军们并未多加阻拦,任由他怔怔地站在庑廊下。
夜色深寂,雪势却愈发大了。
鹅毛大雪不停地从天空中飘落,无声无息,好似凝成冰霜的眼泪,片片落在眼前,模糊了整个世界。
一首到天亮之后,这场骤来的飞雪方才停歇。
帝都银装素裹,长街窄巷都素净无痕。一夜寂静后,百姓们刚推开窗户,就听到从天虚宫方向传来的钟声。
那钟声喑哑寥落,叫听者不由心悸心惊。
铛——铛——铛——铛。
敲钟西下,是为丧钟。
大弘废后孟瑶,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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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太子少师:官名。与太子少傅、太子少保合称太子三少或东宫三少,为“三公九卿”中的九卿之一,负责教导太子学识。
祝诅之术:指祈求鬼神加祸于敌对的人的法术。是古代的一种迷信做法。
中常侍:官名。类似东汉时期的宫廷官衔,主要授予宦官(太监)任职,职权非常大,甚至能权倾一时,如东汉灵帝时就发生了“十常侍之乱”。
薨:hōng,用于表示诸侯或有爵位的大官死去,也可以用于皇帝的高等级妃嫔和所生育的皇子公主,或者封王的贵族。古代皇帝皇后去世叫“崩”,被废的皇后去世不能称为“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