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的人,也许只是换一副枷锁的人。
灰白的晨光下,明川像一条刚醒来的怪兽,街道依旧湿滑,带着昨夜未散的血腥和火药味。
沈屿带着林可意、秦仲衡,从破船上踩下来,鞋底还滴着江水。三人疲惫得快要散架,却不敢停歇。
仁威街,曾是明川最富盛名的洋行集市,可如今破败不堪,老街面上堆满麻袋和碎木箱,乞丐三三两两蜷在巷口。
23号,是一栋灰砖二层楼,挂着半旧的牌匾:“惠昌行”。
林可意犹豫着:“就是这里?”
沈屿看了看手里的北陆徽章,冷冷点头:“这里。”
门虚掩着。
沈屿先抬手敲了三下,短促而有节奏。
没人回答。
他挑了挑眉,抬手又敲两下,这回门吱呀一声,自己缓缓退后,露出一条阴暗的走廊。
那气味立刻冲进鼻腔:潮湿、霉烂,还有淡淡的消毒水味。
沈屿把林可意护在身后,一步步走进去。秦仲衡小心翼翼地跟上,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走廊尽头,挂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底下坐着一个人,身材颀长,西装笔挺,戴着银丝眼镜,像个随时会去谈判的绅士。
他见沈屿进来,露出一个很礼貌的笑容:“欢迎,沈先生,林小姐,秦少。”
声音温和,却透着冷意。
沈屿眯起眼:“昨晚在码头,是你的人?”
那人微笑:“算是吧。抱歉,手下动静大了些,但总算把你们救下来。”
林可意试探:“你是谁?”
那人推了推眼镜,声音不疾不徐:“北陆驻昭宁事务处特别联络员,方池。”
方池。
沈屿皱了皱眉,感觉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但又说不清。
方池继续说:“这里安全,但也只安全两天,之后你们必须再转移。”
林可意咬住唇:“你们救我们,到底想要什么?”
方池淡淡笑了笑:“林小姐,我很欣赏你的首白。我们北陆,当然也看重秦少手里的情报。”
秦仲衡后退一步,死死抱着怀里的残卷:“这些东西,不是随便能看的!”
方池微微点头:“放心,我并不打算硬抢,但你们能不能先让我验证一部分?”
沈屿皱眉,眼神像刀:“你也清楚,如果这些东西落在东江军阀或者青帮手里,昭宁会血流成河。”
方池推了推眼镜:“所以,我是来帮你们的。”
他说话轻描淡写,但沈屿却看出,这个人心思深不可测。
片刻安静后,沈屿开口:“只给你一页。”
方池微笑:“足够。”
沈屿从残卷里抽出最少的一张,递过去。那一刻,他手背的青筋绷紧,像随时准备再夺回来。
方池接过纸,快速浏览,眼底微光闪动:“……明川军火转运、北洋盐运署……这要是曝光,怕是要换半个总督。”
秦仲衡冷声:“这些黑账,己经埋下十年了。”
方池抬起头,神情古怪:“沈先生,你明白吧?只要它存在,就有人会杀你们到天涯海角。”
沈屿点点头,神色淡得可怕:“我早就明白。”
方池放下纸,忽然轻轻鼓掌:“很好,非常精彩。但你们也需要活下去,对吧?”
林可意望向沈屿,眼底满是慌乱:“他到底打算干什么?”
沈屿看着方池:“说条件。”
方池微笑:“秦少和林小姐必须跟我走,我能保他们周全,但沈先生,你留在明川。”
林可意失声:“不行!”
沈屿却像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理由?”
方池依旧平静:“因为你太敏感了,昭宁的每一个权贵都恨你。如果带你走,他们会视作北陆的挑衅,事情就彻底不可收拾。”
林可意抓住沈屿的袖子,眼泪一下冒出来:“你不能留在这里,你会死的!”
秦仲衡也慌了:“我一个人扛不住——”
沈屿按住她的手,目光柔和,却透出一股决绝:“林小姐,你和秦仲衡,必须活着把这东西带出去,明川就算我死,也要留下你们。”
林可意摇头,泪水滚落:“不行……我不要!”
方池轻轻咳了一声:“我说过,给你们两天时间,不勉强,但这也是唯一的机会。”
沈屿缓缓握住她的手,声音近乎呢喃:“林可意,听话。”
她哭得无法自控,只能埋进他怀里:“我不听,我不走……”
秦仲衡擦着脸上的冷汗,想插话,却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那一刻,沈屿忽然笑了,笑得有点累:“别怕,我会想办法活下来。可是你们必须先走,听见没有?”
林可意拼命摇头,抽泣得像小孩:“你骗人!”
沈屿叹了口气,低声说:“林可意,你不是说过要做一个敢写真相的人吗?那你得活下去。”
她愣住。
沈屿又笑:“你要死了,就没人写了。”
林可意终于崩溃大哭,却只能抱住他的肩膀,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肤。
方池看着他们,表情依旧礼貌而冷淡:“两天后,船会在北码头等,走或不走,是你们的自由。”
说完,他带着手下悄然退场。
只剩昏黄的灯火,把这间破屋照得苍凉。
秦仲衡慢慢坐到墙边,声音嘶哑:“沈先生,我能留下陪你。”
沈屿摇摇头:“你留下来,只会多一个要救的人。”
秦仲衡苦笑:“可我这条命,早就算是你救回的。”
沈屿看着他,眼神忽然柔了:“那就别再还,走吧。”
那一夜,没人睡得着。
林可意眼圈红肿,靠在沈屿旁边,一遍遍擦拭那包残卷。
沈屿把她搂在怀里,声音很轻:“等一切结束,你想去哪儿,就去。”
林可意哭着:“那你呢?”
沈屿没回答,只是望着窗外慢慢泛白的天空,像是看见极远极远的地方。
第二天。
方池的人送来几件干净衣物,还有一笔路费。
林可意收下,却一句话也没说。
秦仲衡也几乎不敢看沈屿,怕再看一眼,就再也走不开。
午后。
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方池带着一名陌生少年走进来,恭敬道:“这是北码头的领航员,他会带你们去安全船上。”
那少年十三西岁,眼睛又黑又亮:“我叫小柱子,跟我走就行。”
林可意握紧拳头,回头望沈屿:“最后一句话,不说吗?”
沈屿笑了笑,伸手帮她理好发鬓:“回头,写一篇好文章,把我的名字写上。”
林可意忍不住扑过去抱住他:“沈先生……”
沈屿僵了僵,终于还是抬手,回抱了她一下:“去吧。”
秦仲衡拉住林可意:“走!”
林可意回头时,泪流满面。
沈屿微笑着,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像。
首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他才猛地松开紧绷的肩膀,整个人像被抽干力气一样颓坐下来。
方池缓步走近,递给他一根烟:“你知道留下来意味着什么吧?”
沈屿接过,点燃,深吸一口:“我又不是头一次。”
方池眯起眼:“你有多少胜算?”
沈屿冷笑:“不多,可至少活得像个人。”
暮色再次降临,仁威街的灯火一盏盏亮起。
沈屿丢掉烟头,目光冷冽:
明川的账,今天该有人算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