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
金陵城南门附近的早市己人声鼎沸。
叶凡揣着鼓胀的钱袋。
脚步轻快地走在青石板路上。
西十五两银。
沉甸甸的底气。
他需要一处安身之所。
远离那漏风的茅草棚。
远离王扒皮的纠缠。
目光扫过街边张贴的招租红纸。
“城西小院,清净雅致,月租二两…”
他停下脚步。
正要细看。
“哎呀!”
一声刺耳的尖叫在身后炸响!
一个挎着菜篮的粗壮妇人。
猛地撞在他身上!
力道之大。
让叶凡一个趔趄。
“哗啦——”
妇人手中的菜篮脱手飞出。
里面的东西天女散花般砸落!
几只青瓷碗。
摔得粉碎!
几匹颜色鲜亮的绸缎。
滚落泥泞的地面!
瞬间沾满污秽!
“我的碗!我的缎子!”妇人一屁股坐在地上。
拍着大腿。
嚎啕大哭起来。
“天杀的!走路不长眼啊!”
“这可是赵记绸缎庄刚进的苏杭上等货!”
“赔!你今天不赔个倾家荡产!”
“别想走!”
她指着叶凡的鼻子。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声音尖利刺耳。
瞬间吸引了半条街的目光。
叶凡眼神一冷。
看着妇人那双滴溜溜乱转、毫无悲伤只有算计的眼睛。
再扫过地上那几匹在泥水里格外刺眼的绸缎。
心中雪亮。
陷阱。
赤裸裸的碰瓷。
而且。
目标明确。
手法粗糙。
但有效。
周围的人群迅速围拢。
指指点点。
“看着斯斯文文,怎么撞人?”
“赵记的绸缎!啧啧,怕是要赔掉裤子!”
“有好戏看喽!”
几个穿着短打、眼神不善的汉子。
不动声色地挤到人群前排。
隐隐堵住了叶凡的退路。
叶凡的目光越过哭嚎的妇人。
落在街对面。
一座气派的绸缎庄门口。
“赵记绸缎庄”的金字招牌下。
一个穿着绸衫、管家模样的干瘦中年男人。
正抱着胳膊。
嘴角噙着一丝阴冷的笑意。
冷冷地看着这边。
对上叶凡的目光。
他非但不避。
反而挑衅般地扬了扬下巴。
眼神里写满了“你奈我何”。
赵文博。
赵家的狗。
这么快就咬上来了。
叶凡心中冷笑。
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弯腰。
在妇人警惕的目光和众人的注视下。
从泥水里。
捡起一小块破碎的瓷碗碎片。
边缘锋利。
沾着泥点。
“你…你想干什么?”妇人哭声一滞。
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叶凡没理她。
捏着那片碎瓷。
目光扫过地上那几匹沾满污泥的绸缎。
“苏杭上等货?”
他的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穿透了妇人的哭嚎。
“赵记绸缎庄?”
他看向对面那个管家。
“这位管事。”
“贵店的苏杭上等绸缎。”
“是用什么染的色?”
“茜草?苏木?还是…”
他顿了顿。
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朱砂?”
---
那管家模样的赵管事。
脸上的阴笑瞬间僵住。
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你…你胡说什么!”
他强作镇定。
声音却拔高了几分。
“当然是上好的植物染料!”
“我们赵记…”
“是吗?”叶凡打断他。
捏着那片碎瓷。
走到一匹滚落在泥水边缘。
污损相对较轻的靛蓝色绸缎旁。
蹲下身。
用碎瓷尖锐的边缘。
在那绸缎不起眼的角落。
极其小心地。
刮下一点点。
极其微末的。
几乎看不见的。
深蓝色粉末。
然后。
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
他站起身。
走向街边一个卖茶水的简陋摊子。
摊主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头。
正惊恐地看着这场闹剧。
“老丈。”
叶凡摸出几个铜钱放在摊上。
“借碗清水一用。”
老头不敢多问。
连忙倒了一碗清澈的井水。
叶凡将那沾着一点点蓝色粉末的碎瓷片。
小心翼翼地浸入清水中。
轻轻晃了晃。
然后。
将那碗水端了起来。
对着晨光。
清澈见底。
毫无异样。
“大家请看。”
叶凡朗声道。
“若真是植物染料。”
“经水浸泡。”
“只会析出少许颜色。”
“水会微浊。”
“但绝无…”
他话音未落。
突然!
一个穿着灰色短打、尖嘴猴腮的汉子。
猛地从人群中挤出!
“少他妈装神弄鬼!”
他一脸凶相。
伸手就朝叶凡手中的碗狠狠打去!
“赔钱!”
动作又快又狠!
显然是想毁掉“证据”!
叶凡早有防备!
身体一侧。
手腕一翻。
那碗水稳稳避开。
泼出的水珠溅了那汉子一脸!
“怎么?”
叶凡眼神锐利如刀。
首刺那汉子。
“心虚了?”
“怕大家看到真相?”
那汉子被噎住。
脸色涨红。
支吾着:“你…你血口喷人!”
赵管事脸色更加难看。
厉声喝道:“抓住他!别让他跑了!毁坏货物!殴打妇人!扭送官府!”
那几个堵在前排的汉子。
立刻面露凶光。
摩拳擦掌就要上前!
“真相!”
叶凡猛地提高声音。
如同惊雷!
压过所有嘈杂!
“就在这碗水里!”
他高举手中的粗瓷碗。
清水中。
那一点点深蓝粉末。
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
竟开始缓慢地溶解。
一丝丝。
一缕缕。
极其诡异而妖艳的。
猩红色!
如同稀释的鲜血!
在水中丝丝缕缕地晕染开来!
不过片刻!
一碗清澈的井水。
竟变成了!
触目惊心的!
淡红色!
如同血水!
“哗——!!!”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血!血水!”
“天爷!那染料…那染料有问题!”
“是朱砂!一定是掺了朱砂染的!”
“朱砂有毒啊!这料子贴着身子穿会死人的!”
“赵记黑店!丧尽天良!”
惊恐、愤怒的声浪瞬间淹没了赵管事和那妇人的狡辩!
那坐地哭嚎的妇人。
脸色煞白。
看着那碗“血水”。
如同见了鬼。
连滚爬爬地往后缩。
哪里还敢要赔偿。
赵管事更是面无人色。
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指着叶凡。
嘴唇哆嗦着。
“你…你…妖术!这是妖术!”
“妖术?”叶凡冷笑。
将碗重重顿在旁边的茶摊上。
血水晃动。
“去报官啊!”
“让官老爷看看!”
“你们赵记绸缎庄卖的!”
“到底是苏杭上等货!”
“还是用剧毒朱砂染色的索命布!”
“看看官老爷信谁!”
他字字如钉。
砸得赵管事魂飞魄散!
报官?
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用朱砂染色以次充好。
牟取暴利。
更涉及投毒害命!
这罪名一旦坐实。
赵百万都保不住他!
甚至要牵连整个赵记!
“走!快走!”
赵管事再顾不得许多。
如同丧家之犬。
对着那几个打手和妇人嘶吼一声。
转身就朝绸缎庄里钻!
那妇人和打手也吓破了胆。
连滚爬爬地跟上。
连地上的碎瓷和沾满污泥的“罪证”绸缎都顾不上了。
狼狈不堪地消失在“赵记”紧闭的大门后。
留下满街哗然的百姓。
对着那紧闭的门板指指点点。
怒骂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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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凡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看着赵记紧闭的大门。
眼中冷意未消。
这只是开始。
赵家。
绝不会善罢甘休。
“后生…后生…”
卖茶的老头颤巍巍地递过一碗新倒的清水。
“洗…洗洗手…”
他看着叶凡的眼神。
充满了敬畏。
如同看着能通鬼神的人。
叶凡接过碗。
道了声谢。
洗去指尖沾染的微末蓝色。
“小…小先生…”
一个穿着半旧儒衫的中年书生挤了过来。
脸上带着激动和求知。
“方才…方才那是何道理?”
“那蓝色粉末遇水…怎会变红?”
“莫非…真是朱砂?”
周围不少人也竖起了耳朵。
叶凡看着那一双双好奇的眼睛。
略一沉吟。
“此乃酸碱之变。”
他尽量用简单的语言解释。
“某些矿物颜料。”
“如石青、石绿。”
“遇酸则色变。”
“朱砂(硫化汞)虽也含矿物。”
“但其色变原理不同。”
“至于那蓝色粉末…”
他顿了顿。
没有说出“普鲁士蓝”这个尚未诞生的名字。
“或许是某种特殊矿石所制。”
“遇水分解。”
“显出其中掺杂的红色底子罢了。”
他点到即止。
众人听得似懂非懂。
但“酸碱”、“矿石”、“分解”这些词。
己足够神秘。
看向叶凡的目光。
更加敬畏。
“小先生大才!”
“活神仙啊!”
赞叹声此起彼伏。
叶凡无心久留。
挤出人群。
继续寻找落脚之处。
经此一事。
他“叶公子”的名头。
在金陵市井间。
恐怕又要添上几分神异色彩。
是福是祸。
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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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高。
叶凡最终在城南一条相对清净的巷子里。
租下了一处带小院的三间瓦房。
月租二两。
预付了三月。
房东是个和善的老秀才。
对叶凡颇为客气。
拿到钥匙。
推开新家的院门。
小院干净整洁。
墙角有棵老槐树。
绿荫匝地。
叶凡长长舒了口气。
总算。
有了个安身立命之所。
他关好院门。
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
从怀中取出那枚温润的白玉佩。
“苏”字娟秀。
在阳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又想起昨夜听雨轩。
那双寒潭般的美眸。
和最后那声轻若叹息的“保重”。
还有…
那个如同暗夜惊鸿。
救他于危难。
又沉默离去的黑衣女子。
冰冷如霜的眼。
矫捷如豹的身手。
她是谁?
为何救他?
赵家的报复。
如同悬顶之剑。
苏媚儿的玉佩。
是援手。
还是牵绊?
他着玉佩。
陷入沉思。
院门外。
似乎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一闪而逝。
叶凡猛地警觉抬头。
院门紧闭。
门外寂静无声。
只有风吹过老槐树叶的沙沙响。
错觉?
他皱紧眉头。
将玉佩贴身藏好。
心中那根弦。
绷得更紧了。
---
城南。
林家布庄后院。
林婉儿坐在窗边。
手中的绣绷上。
一对戏水鸳鸯才绣了一半。
针却悬在空中。
久久未落。
“听说了吗?”
隔壁布庄王婶的大嗓门。
隔着院墙飘进来。
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赵记绸缎庄门口出大事了!”
“那个新出名的叶公子!”
“啧啧!神了!”
“一碗清水!”
“当场破了赵家的局!”
“把赵扒皮的狗腿子吓得屁滚尿流!”
“那碗水啊…”
王婶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清水变血水”的神迹。
语气夸张。
如同亲见。
林婉儿的心。
随着王婶的讲述。
忽上忽下。
听到叶凡用“妖术”(王婶语)破局。
安然无恙时。
她才悄悄松了口气。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绣绷上鸳鸯交颈的纹路。
他没事就好。
可是…
听雨轩的苏姑娘…
秦淮河的花魁…
她那样的人物…
林婉儿眼神黯了黯。
窗台上。
那盆小小的茉莉。
开出了几朵洁白的花。
香气幽幽。
却压不住心底泛起的。
一丝涩然。
她低下头。
看着绣绷上那对未完成的鸳鸯。
针尖。
不小心刺破了指尖。
一点鲜红。
洇在了洁白的绣线上。
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