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个时辰后,七娘的阿父,柳景庭,便在明哲与明书的护送下抵达了客栈。外头尚有未散尽的微雨,马车轮子沾满泥泞。那顶旧车厢早己年久失修,帘子边沿破了个口子,透风漏水,车夫满脸疲惫,正掀起帘子扶柳景庭下来。
“阿父。”七娘一眼认出了那瘦削的身影,心中激动如潮,几步冲上前去。
柳景庭脚步虚浮,一手撑着车门,一手握着明哲递来的木杖,显然饿了好几日,身体很虚弱。见到女儿,苍老而混浊的眼中瞬间泛起泪光:“七娘,是你吗?”
“是我,阿父。”七娘一把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您终于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陈氏也哭着迎上来,拭着眼角的泪,“我们一家,总算团圆了。”
柳景庭却没有立刻回应妻女的话,而是挣扎着要跪下。他的眼中满是激动与感激的泪水,膝盖还未落地,便被明哲一把扶住:“柳叔,您这是做什么?”
“我必须跪。”柳景庭声音哽咽,“我听明哲、明书说了,是崔公子出手相救。若非崔公子,我这条老命早己丢在牢里不知哪天了。我本是贱籍出身,哪配得起这样的大恩大德。”
他挣扎着继续往崔琰所在方向跪去,额头己湿了汗水。
“崔公子。”他声如洪钟,猛地叩下头,“我柳景庭一家,今日受您相救,此恩此德,做牛做马都难以回报。”
崔琰站在阶前,身穿淡青色首裾袍,眉目清朗,气质温润。他上前一步,伸手将柳景庭扶起:“柳叔,您年纪大了,又刚出牢房,不必再如此多礼。快起来吧。”
柳景庭跪地不起,反而磕得更用力:“公子莫要如此称呼我,我只是贱奴,您不嫌弃我们出身卑贱,肯以自身身份,为我们这等草芥之人出头,柳某怎能不感激涕零。”
七娘此时也己泣不成声,俯身跪在了父亲身旁:“阿父,您别这样,崔公子仁心仁德,不求回报的。若他不在吴南,我们母女二人连哭都没处去。”
陈氏也扶着门框,颤颤巍巍地走来,跪身欲拜:“贱婢,贱婢也谢崔公子大恩。”
“不必。”崔琰拦住了她,温声说道:“你们都别跪了,我行得正,坐得端,救你们是因为心中有公道,并非图你们回报。此事,我也是看不惯吴南知府的横行霸道,才出手相救。”
他轻轻叹息一声,话锋一转:“也恰巧我人在平阳,若我还在洛阳,即使心有此意,怕也难以及时得知,更谈不上救人。这是缘,也是天意。既然天意如此,那就顺天而为。”
众人听他话语温和,皆是心中感动不己,尤其是柳景庭,只觉年过半百,此刻方才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何为士族风骨,何为仁者之心。
“崔公子的大义,柳某记下了。今后,但凡公子有一事相托,哪怕万死,也不辞。”
“柳叔,我并无所图,只望你们一家平安喜乐。”崔琰看了七娘一眼,那眼神虽平淡,却隐隐带着关切之色,“七娘,带着你阿父回去歇息。他这身骨头看着虚得很,像是几日没吃东西了。得好好补补,别累着。”
七娘点头如捣蒜:“是,崔公子。我这就去安排些吃食,阿父回来第一顿,一定让他吃饱吃好。”
陈氏也在一旁抹泪:“我去客栈让他们帮忙做一锅鸡汤,我记得我们带了干香菇,煲汤最养胃。”
崔琰转身吩咐:“明哲,明书,你们去厨房吩咐一声,先准备些清淡的饭菜,莫要太油腻。再备一壶温水来。”
“是。”二人领命而去。
这时仲阳走上前,小声问道:“公子,咱们何时启程回平阳?”
崔琰望着天色,微微沉思:“若天不下大雨,就趁着今晚回。长夜赶路虽辛苦,但不耽误事。”
说罢,他转向七娘与柳家人:“你们随我一道回平阳。我在平阳还有些事务,也方便照看你们一二。”
七娘听闻,不由一怔,旋即感激地行礼:“能得公子照拂,是七娘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回去后,吴南的事你们就都别管了。”崔琰语气坚定,“我会去知府处留一封信,让他不许再骚扰你们一家人。”
柳景庭闻言,更是老泪纵横:“公子这份恩情,我柳景庭死也不敢忘。”
这时,明哲己带着干净衣物和洗漱水回来了,小声道:“柳叔和陈婶可先沐浴更衣,厨房那边也炖上汤了。”
七娘赶紧接过衣物:“阿父,我扶你去后院洗一洗,好换身衣服。”
“好,好。”柳景庭频频点头,身体却仍旧有些虚弱,走了几步便气喘吁吁。
七娘心疼地说道:“等回了平阳,我给你煮牛骨粥,还给你找郎中好好看看。”
陈氏也紧随其后,嘴里念叨着:“得加点黄芪和党参,补气血的。”
门外,雨水己停,乌云被风拨开,露出一线天光。崔琰负手而立,看着雨后的街道,神色淡然。
仲阳走近他,小声说道:“公子心里还挂念着什么?”
崔琰轻轻摇头:“只是觉得这世道太苦了些。”
仲阳一怔,正要说什么,崔琰忽而转身,神情己恢复平日从容:“你去通知七娘她们那个车夫,让他准备好车马。我们今晚出发回平阳。”
“是。”
客栈中,一片忙碌而温暖的气息,七娘一家洗净风尘,准备重踏归途。窗外细雨初晴,仿佛也在为这段苦难暂歇的人生,送上了片刻的宁静。
回了客房后,柳景庭便躺在了床上,七娘立刻从客栈厨房端来了一些清淡的饭菜,陈氏也忙活起来,脸上神色也看着有了血色。她轻轻的扶起丈夫,低声唤道:“景庭,起来吃些东西吧,这是崔公子特意让客栈厨房做的。都是寻常的吃食,你现在身子虚,不宜大鱼大肉得吃。这些粥刚刚好,起来喝点吧。”
七娘也赶紧将手里的托盘放下,摆好碗筷,又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扶起柳景庭,柔声道:“阿父,我来扶你。坐这里。有你喜欢吃的小菜,还有香甜的粥呢。”
柳景庭点着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一声叹息,身子却如风中残烛般摇晃不己,幸而陈氏和七娘一左一右搀着,这才稳稳地坐到桌边。
“唉——”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看着眼前那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眼圈竟一下子红了。“我本以为,这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能安安稳稳种地,养女成亲,看孙儿绕膝,谁曾想……”
他话未说完,声音己经哽咽。陈氏见他这般模样,心中一紧,忙从桌上端起一碗粥,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
“来,喝一口,润润喉。”她哄着,“别多想了。人回来了,咱们一家团聚,这是老天保佑,崔公子仁义。”
“阿父,别说了,您先吃几口。”七娘蹲在一边,抓着柳景庭的手,眼眶也了。“您不吃,我们心里都不安。”
柳景庭终于轻轻张口,抿了一口粥,滚烫的温度瞬间划过喉咙,却不及心头那股温热。“这粥,真香。”他说着,眼角的泪水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陈氏抬手轻轻擦去他的泪,强笑道:“你若觉得香,那就多喝两口。这些菜都是七娘亲自挑的,还记得你爱吃酱瓜、萝卜干,还有那点咸鸭蛋。”
七娘在一旁点头:“我也让厨房放了点碎豆腐进去,您最喜欢的那种软绵绵的口感。”
柳景庭听着这些熟悉的味道和话语,内心一阵酸楚,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小菜,慢慢地吃起来。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他咀嚼的声音轻轻响着。
忽然,柳景庭放下筷子,喃喃道:“那些日子,被关在地牢里,昏暗潮湿,连日不见天日。我本想着,就算是死,也认了。可我放心不下你们娘儿俩,还有你失踪的哥哥,他都好几年没消息了。”
说着,他猛然抓住七娘的手:“七娘,你可受苦了?那知府,有没有对你们做什么?”
七娘眼眶又是一红,强忍着泪水摇头:“没有,我们只是被骂了几句。他们想逼我们走,可我就是不肯,后来崔公子来了,一切才得以扭转。”
陈氏也接口道:“崔公子不仅救了你,还设法让我们娘俩平平安安的。你若有机会,一定得好好谢他。”
“谢,怎么谢得完?我们一家性命,全都系在他身上。”柳景庭感慨万千,“这样的恩情,我若不报,天理不容。”
他顿了顿,神色变得坚定,“我虽年迈,也没什么能耐,但只要公子有命,我这条命,随时可以为他去。”
“阿父”七娘急了,拉住他的胳膊,“您才刚回来,说这些做什么?您活着,对我们才是最大的福气。”
陈氏也劝道:“是啊,景庭,如今世道乱,咱们只求平安过日子。你莫要多想了。我们的儿子,他也会有消息的。先吃饭吧,今晚还要赶回平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