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一医院太平间外的回廊,比任何地方都更能凝固悲伤。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渗入骨髓的冰冷气息。惨白的灯光打在光可鉴人的水磨石地板上,反射出毫无生气的冷光。这里没有昼夜,只有永恒的沉寂。
焦长远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胸口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花,神情肃穆地站在冷灰色的金属门外。他身后站着几个眼圈红肿、脸色苍白的朱家远房宗亲(是吴义“热心”帮忙通知召集来的),在低声啜泣。吴义也站在一旁,表情“沉重”,亲自陪同着办理朱广进认领遗体的最后手续。他的目光偶尔扫过焦长远沉静得可怕的侧脸,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焦老板……节哀顺变……”一个护士将一份签字文件递过来,声音轻柔,带着职业性的哀悯。
焦长远接过笔,指尖冰冷。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认领人:焦长远。与死者关系:结义兄弟。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炭,烙在他的心上。他签下名字,将文件递回。厚重的不锈钢气密门发出沉重如叹息般的摩擦声,缓缓滑开。
一股更加强烈的、混合着消毒水、福尔马林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脏器残留气息的冰冷空气猛地涌出,冲得人几欲窒息。朱家那几位远亲抑制不住地捂住口鼻,发出压抑的呜咽。吴义也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
焦长远却仿佛毫无所觉,第一个迈步走了进去。他步履稳定,如同走向祭坛的祭司,只有那紧握成拳、指节微微发白的左手,暴露了他内心翻腾的巨浪。
太平间的内部被顶上的惨白灯光照得如同异域冰宫。一排排巨大的不锈钢冷柜抽屉,在视线尽头的墙壁泛着凛冽的金属光泽。正中央的担架车上,覆盖着醒目的白色苫布,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两名戴着口罩、眼神冰冷的护工垂手肃立一旁。空气寒冷得几乎能冻住呼吸。
吴义和护士引着焦长远来到担架车前。护工上前,带着职业性的麻木,缓缓揭开了白色的苫布。
一张经过专业处理后仍显得毫无生气的惨白面容显露出来。眉宇间依稀可见朱广进平日的斯文轮廓,但紧闭的双眼和失去血色的嘴唇,让这张脸变得陌生而可怖。下巴上有几道擦伤的细小伤口凝结成暗红色的痂。脖颈的致命创口虽被缝合,但仍触目惊心。身上穿着不合身的廉价白色尸衣,掩盖了所有的伤处与血污,仿佛是一种对生命最后的亵渎。
“二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从旁边一个朱家远房女眷口中漏出,她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被旁人搀扶住。
焦长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强迫自己凝视着担架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是他!是二哥朱广进!那张曾一起把酒言欢、共谋创业的脸,此刻却躺在冰冷的停尸台上!无尽的悲伤如同海啸瞬间将他吞没!
然而,就在这悲伤如同巨浪即将拍碎理智堤坝的瞬间!一个极其细微、极其不合时宜的“不对”感,如同冰锥,骤然刺入他几乎被悲恸搅成浆糊的大脑!
太…陌生了!
那眉宇间的神韵…那鼻子、嘴型细微角度的差异…尤其是耳朵的形状…
他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强迫自己的目光离开那张死气沉沉的脸,缓缓下移…看向担架上那只无力垂下的手臂。手臂被宽大的尸衣袖口遮盖着,只露出几根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的手指。当他的目光掠过那只手的指关节时,瞳孔猛地收缩!
指节!他记得很清楚,朱广进右手食指的指关节外侧有一个因长期握笔写字而形成的小小、独特的笔茧!那是他们兄弟三人一次酒后比谁写字好看时无意间发现的!眼前这尸体的手指关节外侧皮肤平坦光滑,没有任何茧子的痕迹!
焦长远的心跳骤然停滞了一拍!巨大的疑云如同投入沸腾油锅的冷水,瞬间炸开!那翻腾的悲伤被某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瞬间冻结!
他不动声色地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带着极度审视的目光再次扫过尸体的脸——下巴上那几道擦伤…位置似乎…稍偏了一点?脖颈缝合处的肌肉组织走向…也有些不对?
“焦老板…确认一下遗体吧…”旁边的护士轻声催促。
焦长远深吸一口那混杂着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将汹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目光转向一旁面无表情的吴义:“吴队长…这……确定是我二哥朱广进吗?我记得他右手食指上有块笔茧……”
吴义脸上的“沉痛”微微一僵,但迅速被更深的“哀叹”掩盖:“唉!这…焦老板,当时现场太过惨烈,朱总的遗体受损严重…那帮畜生!法医做了最大努力恢复…难免…有些细节对不上…但血型、身上的特征性旧疤(他指了一下胸口模糊的缝合位置)、加上衣物残片的初步辨认…确认是他无疑啊!我们还能认错?”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愤怒和对焦长远“过度悲痛导致敏感”的理解。
焦长远沉默了几秒,目光最后扫过尸体那张经过处理后依旧显得陌生的脸,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愤与彻骨的冰寒。他缓缓点头,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疲惫:
“是我二哥……辛苦吴队和医生们了。”他仿佛被巨大的悲伤压垮,微微闭上了眼睛。
吴义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拍了拍焦长远的肩膀:“节哀!保重身体!后面还要靠你为朱总操持后事啊!我先去处理些公文,丧仪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他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又安慰了朱家宗亲几句,迅速带着护士转身离开。那离去的脚步,在寂静冰冷的走廊里显得有些…仓促?
冰冷厚重的不锈钢气密门在他们身后沉重滑拢,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目光。太平间内,只剩下焦长远、几位哭得昏天黑地的朱家远亲和那两个如同冰雕石塑般站立的护工。
焦长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周围的哭泣声仿佛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他那双闭上的眼睛缓缓睁开,里面的悲伤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比停尸间冷柜更寒的冷静。目光落在担架车旁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整齐摆放着几只深蓝色的、装殓遗物的小小塑料袋(被福尔马林气味掩盖)。每一个袋口都用白布条系着,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简易标签。标签上写着尸体的编号和简单的身份标示。
他的目光如同精确的探针,瞬间锁定了其中一个袋子!标签上的字迹潦草:[朱广进]-衣物碎片-[X区-7号柜]。
那个袋子…看起来很轻!显然里面东西不多!
几乎就在同时,那名站在担架车旁的护工(高个子那个),极其轻微地、如同完成例行公事般,移动了一下脚步,脚跟正好“无意”地撞了一下那只写着“朱广进”名字的遗物袋!
袋子轻微晃动了一下,露出了里面物品的些许形状——似乎有几片染血的破碎丝织品和…一片弯曲扁平的黑色塑料片(?)!
焦长远的心脏猛地一跳!那是电子设备碎片?!阿福死前手里攥着的那块?!
就在这时,那个刚才“撞”了袋子的高个子护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目光扫过袋子标签时,突然极其轻微地、几乎用鼻腔发出的声音低语了一句:“啧,这袋也归那边?那边都快堆满了……”
这句含混不清的低语如同电光石火!瞬间点燃了焦长远脑海中那枚被他踩住的异形纽扣!
吴义办公室的烟雾……西山现场的“秩序井然”……朱广进“尸体”那难以言喻的陌生感……下巴擦伤位置……耳朵形状……指关节的笔茧……脖颈肌肉组织的异样走向……遗物袋里可能存在的电子碎片……护工这句指向不明的抱怨和撞击袋子的动作……还有张新天的“尸骨无存”!李羞花被“锁定”!
所有这些看似混乱无序、被巨大悲伤掩盖的细碎片段,在一股冰冷执念的驱使下,猛然间清晰无比地串联、聚焦、迸发!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荒谬却又能解释所有“不对”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炸响的惊雷,瞬间劈开焦长远冰封的心湖!
他猛地跨前一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己经精准地俯身,左手如同闪电般,伸向那个写着朱广进名字、刚刚被护工撞了一下的遗物袋!目标极其明确——袋口系着的白布条标签!
“焦先生!您别动!这是重要物证!” 旁边那位一首没有出声的护工(矮个子)突然伸手阻拦!动作带着一丝不自然的急切!
但焦长远的动作更快!指尖一划一挑!那系在布条上的简易纸卡标签己被他极其巧妙地从底部绳结处撕下!
他看也不看,立刻将这张小小的硬纸卡片收拢在掌心!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顿,顺势做出悲痛欲裂、弯腰捂脸的姿态!肩膀剧烈抖动!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负伤般的呜咽:
“二哥啊——!!”
那悲恸的嘶嚎在空旷冰冷的太平间内回荡,听得人肝肠寸断!朱家那几个远亲更是哭瘫在地。
高个子护工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随即放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丝“理解”的同情。矮个子护工眼神中闪过一丝恼怒和不安,但焦长远那极富感染力的巨大悲痛,让他只能悻悻然闭嘴,和其他护工一起上前安慰那些泣不成声的亲属。
无人注意到,那声撕心裂肺的悲鸣背后,焦长远低垂的头颅下,那双掩藏在手臂阴影中的眼睛,正以超越鹰隼的锐利目光,死死盯着掌心里那张硬纸卡片上的信息!
卡片正反两面都印有表格。正面是打印的字体:
姓名:朱广进
性别:男
死亡地点:西山朱苑主宅卧区
编号:XY001037
尸体暂存位置:B 区-27 号柜
背面!则用一种极为潦草、几乎辨认不清、像是匆忙写就的字迹手写着另一串字符:
[林] > 移交病理科切片存档备查 [X区-7号柜]
而在那手写字迹下方空白处,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尚未完全干透的、蓝黑色的印泥痕迹?像是一个被无意蹭花的、不完整的指印?!
“林”?哪个林?!是姓氏?地名?还是代号?
[X区-7号柜]?和标签上印着的[B区-27号柜]风马牛不相及!这手写备注是什么意思?尸体被移走了?切片?存档?!
那个蓝黑色的印泥残痕……会是什么?
焦长远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一股巨大的寒流从尾椎骨瞬间窜至头顶!这太平间深处,这冰冷的钢柜抽屉后面,隐藏的绝不是简单的认领遗体流程!这背后似乎编织着一张无形的蛛网,正悄无声息地掩盖着远比“入室抢劫杀人”更为惊心动魄的秘密!
吴义!吴义离开时的脚步!护工“无意”的话语和动作!这古怪的手写备注!这尸体不对劲的细节!那枚染血的纽扣!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归巢的蜂群,嗡嗡作响!焦长远猛地攥紧掌心中的硬纸标签!那冰冷的触感刺痛了他的神经!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滔天恨意与无穷斗志的战栗感,让他几乎想要仰天长啸!
大哥!二哥!你们的死,绝不是终点!三弟在此立誓!纵使这背后藏着森罗殿,布着鬼门关!就算粉身碎骨!这仇!我焦长远!必报!!!
他缓缓首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被巨大悲伤摧垮的憔悴模样。只有那双深深隐藏的眸子里,一点如万年玄冰也永不熄灭的复仇火焰,正缓缓点亮,照亮了这片比幽冥地狱更加黑暗的道路。三兄弟的仇,至此,才刚刚扯断了捆绑死神的最后一根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