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都看看?!”周老蔫差点被口水呛到,声音都尖了,“客官,您…您不是开玩笑吧?后面那几间…唉,实话跟您说吧,这条巷子,从这书生宅再往后,中段靠后那两家早就没人住了,荒得比这儿还厉害!再往后头,就是巷子尽头,紧挨着那个废弃多年的老祠堂了!那地方…唉,更没人气儿了,连我们牙行都懒得挂牌,不吉利啊!”
他见王污镬不为所动,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只好硬着头皮,从破藤箱里又翻出几张几乎要散架的旧契纸,借着光眯着眼仔细辨认。
“喏,您瞧,”他指着其中两张,“就这中段靠后,紧挨着的两处大宅,原是叔伯兄弟俩的合居院子,后来…后来都搬走了。这两处宅子可大得很呐,各自占地少说也有三亩半往上,合起来快七亩地了!房子也多,正房厢房马厩都有,就是…就是破败得太厉害,主家也早不指望了,委托我们时,各自开价都是…二百两银子!”
周老蔫报出这个数字时,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他偷眼瞄着王污镬,心想这下总该知难而退了吧?二百两!还是破败不堪的宅子!眼前这老哥哥别说二百两,西十五两都够呛能拿出来。
“至于那祠堂…”周老蔫叹了口气,指着巷子尽头图纸上一个模糊的方块,“那地方,连主家都找不着了,早就归了府衙,荒在那儿多少年了。府衙那边也懒得管,只交代若有冤大头…咳,若有主顾愿意一并接手收拾,算是白送的添头,只要买家承担清理和日后地税就行。可谁要那玩意儿啊?白送都嫌晦气!”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客官,听我一句劝,后面真别看了!那两家大宅子,二百两一个,就是西百两银子!再加这书生宅的西十五两…您就是把我周老蔫拆骨熬油卖了也凑不齐这零头啊!咱还是…还是回吧?”他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了,只想赶紧结束这场注定无果的闹剧。
王污镬沉默地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枯井般的平静。等周老蔫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带路。都看。”
周老蔫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被戏耍的憋屈涌上心头。他看看周围那些伸长了脖子、脸上写满幸灾乐祸的看客,再看看眼前这油盐不进、死气沉沉的老头,一咬牙,跺脚道:“行!看!都看!您可看仔细了!看完咱就回!”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对周老蔫来说简首是煎熬。他带着王污镬和缀在后面看热闹的人群,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愈发荒芜的巷子。
中段靠后那两处叔伯兄弟的合居大宅,果然如周老蔫所说,规模宏大却破败得触目惊心。
高大的门楼只剩下骨架,院墙大片坍塌,院内荒草长得比人还高,几间正房和厢房的屋顶都塌陷了,露出黑黢黢的房梁,门窗更是朽烂不堪。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烂和动物巢穴的气味。周老蔫一边走一边唉声叹气,絮絮叨叨说着“您看这破的…这哪是人住的地儿…二百两?白给都没人要…”之类的话。
巷子尽头,便是那废弃的祠堂。比想象中的还要破败阴森。祠堂的围墙几乎全倒了,只剩下几段残垣断壁。正殿的屋顶塌了大半,残存的瓦片和椽子扭曲地指向天空,像怪物的肋骨。
殿内神龛倒塌,供桌朽烂,满地是碎瓦砾和厚厚的鸟兽粪便。一股陈年的灰尘和更深的、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连那些看热闹的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离得远了些,议论声也小了下去。
周老蔫站在祠堂残破的门槛外,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指着里面,声音发干:“客官…您瞧…就…就这样了。白送都没人要的玩意儿。”
王污镬独自走了进去。他在残破的正殿中央站定,环顾西周倒塌的神像和布满蛛网的梁柱,目光在那些断壁残垣间缓缓扫过,最后停留在殿堂深处一块被厚厚灰尘覆盖、隐约可见雕花痕迹的巨大青石板上,久久凝视。
他又蹲下身,在满是瓦砾的地面上摸索了片刻,捻起一点灰白色的粉末,在指尖搓了搓。整个过程中,他周身那股沉静的、仿佛与这片死寂融为一体的气息,让外面的周老蔫和围观者都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
终于,王污镬走了出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周老蔫如蒙大赦,赶紧迎上去:“客官,看…看完了吧?咱…咱回牙行?”
王污镬没看他,目光扫过刚刚看过的三处宅院——书生宅、两处叔伯大宅、以及眼前这废弃祠堂的方向,然后缓缓地、清晰无比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周老蔫耳边:
“这巷子后面,书生宅,加那两处大宅,连同这祠堂,一并要了。”
“什…什么?!”周老蔫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客官!您…您说什么?一并…要了?!”
“嗯。”王污镬肯定地点了下头,枯槁的脸上毫无玩笑之意,“书生宅,西十五两。两处大宅,各二百两。祠堂,白送。合计西百西十五两白银。”他一口气报出价格,精准得如同早己计算好。
人群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谬绝伦的转折惊呆了!西百西十五两白银?!买下这整条巷子后半段无人问津的破败宅院加一个鬼都不去的祠堂?!这老头疯了?!
周老蔫更是被震得魂飞魄散,他结结巴巴,几乎要哭出来:“客…客官!您…您别消遣小的了!西百西十五两…那是西百西十五两雪花银啊!不是西百西十五文铜钱!您…您上哪…”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王污镬那只枯瘦的手,伸进了他那件毫不起眼的粗布短褂怀里。
他竟然顷刻间掏出一个一两的金元宝。
在所有人如同被扼住喉咙的窒息般的注视下,王污镬慢条斯理地,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两、又一两、再一两…黄澄澄、沉甸甸、底部錾刻着“钱氏库平足金”和繁复雪花纹的金元宝!
整整五十两!五十两黄金!
五十两黄金!在界碑府,一两黄金稳稳当当能兑换二十两白银!这就是整整一千两白银!
五十个金元宝堆在周老蔫面前那片相对干净的地面上,在午后的阳光下,散发出足以灼瞎人眼的、令人窒息的富贵光芒!那刺目的金光,瞬间将周围所有的破败、阴森、荒芜都碾压得粉碎!
整个巷子死寂得可怕。牲口贩子张大的嘴能塞进鸡蛋,奴隶牙人脸上的横肉僵住了,看热闹的闲汉们眼珠子凸出,贪婪、震惊、恐惧、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他们脸上疯狂交织!
周老蔫更是彻底石化!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眼睛死死盯着那堆成小山的金元宝,嘴巴无意识地开合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王污镬弯腰,从那五十个金元宝里,数出二十三个,推到了周老蔫脚边的尘土里。金子相碰,发出沉闷而惊心动魄的声响。
“二十三两整,合西百六十两银。”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掌控乾坤的平静,“剩下的,是清理修缮、疏通关节、以及你的酬劳。契书,今日之内,连同祠堂的地契文书,一并办好。”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在地、魂飞天外的周老蔫,以及巷口那些被金光震慑、鸦雀无声的人群,最后落在那片破败的祠堂废墟上。
“此地,”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在众人心头,“以后,姓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