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私活

阿棠坐在酸枝木鼓凳上，背脊挺得笔首，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指尖却微微蜷着。

她没看那些点心，目光牢牢锁在几步之外、悬于雕花廊柱下的一只鎏金鸟笼上。

笼子里关着一只色彩斑斓、尾羽极长的鸟儿，正用小小的、乌黑晶亮的喙，一下下啄着笼中一根碧玉般的栖杆，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厅堂里，敲得人心头发慌。

笼子精巧得不可思议，金丝细密，盘绕成繁复的缠枝花纹，笼顶还镶嵌着一颗小小的、光华流转的明珠。阿棠看着那鸟，看着那笼，看着那颗明珠，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慢慢爬上来。这金碧辉煌的牢笼，比戊字区那弥漫尸雾的沼泽更让她感到窒息。

小瓷坐在阿棠旁边，眼睛瞪得溜圆，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她的目光在点心、墙上的山水画幅、地上织着繁复牡丹的厚毯、旁边小几上那套流光溢彩的琉璃茶盏间来回跳跃，应接不暇。

那茶盏薄得几乎透明，盏壁在透过高窗的光线下，折射出彩虹般迷离的光晕，盏中琥珀色的茶水荡漾着细碎的金芒。太漂亮了！比老爷从修士尸体上摸出的那些黯淡玉牌好看一百倍！她实在忍不住，小手悄悄地、带着点怯意地伸出去，指尖微微颤抖着，想要碰一碰那琉璃盏冰凉光滑的弧面。

荆娘坐在最边上，微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她看起来最是安静温顺，只有交叠放在腿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不像阿棠那样盯着鸟笼，也不像小瓷被那些璀璨物件吸引。她的耳朵，捕捉着厅堂外每一个细微的声响——远处隐约的脚步声，更远处似乎有仆妇低低的交谈，还有……一种极其压抑的、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沉闷震动？很轻微，但持续不断。

她抬起眼，目光飞快地扫过厅堂西角那些巨大的青瓷花缸里栽种的、枝叶肥厚油绿得有些妖异的植物，又落在侍立在门边那两个穿着同样青色细布衫裙、低眉顺眼、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丫鬟身上。她们站得太稳了，连呼吸的起伏都微不可察。荆娘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钱府的规矩——”

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骤然响起，像一把生锈的剪刀，猛地铰碎了厅堂里那层浮华的宁静。

小瓷的手指尖距离那流光溢彩的琉璃盏只差毫厘，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猛一哆嗦，整个人像受惊的兔子般弹回座位，小脸瞬间煞白。阿棠的目光倏地从鸟笼上收回，锐利地射向声音来源——正是那个引她们进来的圆脸婆子。此刻，婆子脸上那点程式化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嘴角向下撇着，眼神像淬了冰的针。

“——不该看的，莫看。”婆子的目光扫过阿棠，又钉在小瓷惊魂未定的脸上，“不该碰的，莫碰。”她的视线最后落在荆娘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牲口般的估量，“不该听的，更莫要支棱着耳朵。”

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随着她的话语弥漫开来，瞬间挤走了所有暖香。三个女孩只觉得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那鎏金鸟笼里的鸟儿也停止了啄击，瑟缩在栖杆一角，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

“安生坐着，等王主事出来。”婆子丢下最后一句，转身走到门边，和那两个青衣丫鬟站在一起，如同三道沉默而冰冷的门神，彻底堵死了所有去路。厅堂里只剩下死寂，还有那若有若无、仿佛来自地底的沉闷震动，似乎更清晰了一点。

......

冰窖里，那声短促的呛咳余音仿佛还在寒玉石壁间碰撞回荡。

管家背贴着冰冷的石门，手炉几乎抱不住，牙齿咯咯作响，指着石台上那具“活”过来的尸体，语无伦次：“他…他动了！王…王污镬！你搞什么鬼！惊扰了贵客法体，你担待得起吗？！”

王污镬眼皮都没撩一下。那尸身喉咙里嗬嗬作响，眼皮下眼珠疯狂滚动，锦袍覆盖的胸膛剧烈起伏，似乎随时要坐起。但他那只按在尸身心口上方寸许、萦绕着浓郁黯黑死气的手，却稳如磐石。指尖缭绕的汲元黑气漩涡旋转得更急，发出低沉的呜咽，一股强大的吸力牢牢锁定了那点荡漾的幽蓝。

“闭嘴！”王污镬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两块锈铁摩擦，“不想死，就站远点！”

他识海中五鬼树虚影疯狂摇曳，根须狂舞，将冰窖内弥漫的阴寒死气、尸身怨气、甚至那寒玉石壁散发的千年阴冷，都鲸吞般吸入。

体表那层黯坻死气防御膜骤然变得凝实如墨玉，厚度似乎又增一分，硬生生抗住了那具尸身因本能反抗而逸散出的、带着刺骨湿寒与沉重压力的残余水气冲击。

“锁！”王污镬低喝一声，左手五指猛地一收！先前烙印在虚空中的那些扭曲“锁灵纹”骤然收缩，如同无数条漆黑的毒蛇，狠狠勒入尸身心口的皮肉——不，是勒入那团幽蓝灵光之中！

“嗤——啵！”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粘稠撕裂声响起。那具挣扎的尸身猛地一挺，心口位置，一团核桃大小、核心为幽蓝、边缘却缠绕着丝丝缕缕浓黑怨念与惨白冰雾的光团，硬生生被“锁灵纹”和“汲元手”的合力，从尸身内部撕扯了出来！光团离体的瞬间，尸身所有的挣扎戛然而止，彻底僵首，那点眉心的青黑迅速扩散，整张脸瞬间布满尸斑，红润尽褪，只剩一片死灰。

幽蓝光团悬浮在王污镬掌心寸许，被汲元黑气形成的漩涡紧紧包裹束缚着，兀自剧烈地涌动、旋转，发出沉闷的、如同深水暗流涌动般的呜咽，每一次涌动都让包裹它的黯黑死气剧烈波动，逸散出刺骨的寒气和粘稠的阻力，在寒玉石壁上凝结出细密的霜花。

王污镬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暗红的血迹。强行剥离并压制这等级别的本源灵气，对他强行拔高至纳气巅峰的修为也是沉重负担。他眼神凶戾，右手猛地一翻，一个通体漆黑、材质非金非玉、表面刻满细密符文的墨玉瓶出现在手中。瓶口对准那兀自涌动的幽蓝光团。

“收！”

汲元黑气漩涡猛地向瓶口一压！那桀骜不驯的光团发出一声不甘的低沉咆哮，被强行压缩、拉扯，化作一道扭曲的蓝黑白三色流光，“嗖”地一下被吸入了墨玉瓶中。

王污镬闪电般盖上瓶塞，指间黯光一闪，一道更加繁复的封印符纹瞬间烙印在瓶塞之上。瓶中那点光芒左冲右突，如同被困的怒涛，将墨玉瓶撞击得微微震颤，发出沉闷的“咕咚…咕咚…”声，如同深水之下压抑的暗涌。

冰窖里死寂一片，只剩下墨玉瓶微微的震颤声和王污镬粗重压抑的喘息。寒气似乎更重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水腥与死寂混合的味道。

管家早己在门边，面无人色，看着王污镬的眼神如同看着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王污镬看也不看那具彻底失去光泽的尸身，抹去嘴角的血迹，将依旧在微微“咕咚”震动的墨玉瓶随手抛向管家。

管家手忙脚乱地接住，那瓶子入手冰凉沉重，里面传来的涌动感让他差点又脱手扔掉。

“东西，拿好。”王污镬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死气沉沉，仿佛刚才那场凶险的搏杀从未发生。他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那扇隔绝了生死寒暖的沉重石门。黯黑的死气在他周身缓缓流转，将冰窖里最后一丝暖意彻底吞噬。

石门发出沉重的摩擦声，缓缓开启一线。外面世界的微光透入，驱散不了门内化不开的阴寒与水腥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