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螺坳的喧嚣与尘土,像一层油腻的膜,糊在王麦浪身上。
他穿行在狭窄拥挤的街道,两旁是各色铺子,空气中混杂着鱼腥、汗臭、廉价脂粉和药材的古怪气味。
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骡马的嘶鸣,汇成一股浑浊的声浪,不断冲击着他抱朴峰上打磨了三年的沉静心湖。
磐石识海微微震颤,将那些嘈杂的、带着贪婪和算计的气息努力排开,维持着一方清明的角落。
汇通坊的铺面不大,门脸陈旧,门口挂着半旧的“汇通”布招子。
柜台后坐着个精瘦的中年人,戴着瓜皮帽,手指飞快地拨弄着算盘珠子,眼皮耷拉着,正是宋掌柜。
王麦浪递上那枚青竹筒:“宋掌柜,云崖长老信柬。”
宋掌柜眼皮一掀,精光一闪即逝。他放下算盘,接过竹筒,动作看似随意,指尖却在竹节纹理上几处不起眼的位置轻轻按过。
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后,竹筒顶盖被他旋开。他抽出里面卷着的薄薄纸笺,只扫了一眼开头几行字,脸上那点生意人的油滑瞬间收敛,换上了几分凝重,随即又迅速掩去。
“唔,是份纳气境温养脉络的‘地脉蕴气散’方子,几味主辅材的年份产地写得倒是详尽…云崖长老有心了。”宋掌柜低声自语般嘟囔了一句,飞快地将纸笺卷好塞回竹筒,重新封好,动作麻利地收进柜台下的暗格。
他这才抬起头,上下打量了王麦浪一番,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大概是没想到送信的竟是如此年轻的抱朴峰弟子,且身上那股沉凝如山石的气息颇为少见。
“辛苦小友跑这一趟。”宋掌柜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回去替我向云崖长老问好,就说东西收到了,老宋记着情分。”他随手从柜台上的果盘里抓了几个干瘪的枣子塞给王麦浪,“路上垫垫肚子。”
王麦浪默默接过枣子,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一句关于丹方的话。抱朴守真,多看,多想,少言。
师父的叮嘱犹在耳边。他转身离开了汇通坊,将青螺坳的喧嚣甩在身后,脚步不自觉地加快。
归心似箭。
翻过最后一道熟悉的山梁,王家洼那熟悉的轮廓终于出现在眼前。
午后的阳光泼洒下来,将整个村落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金黄色泽里。正是麦熟时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带着阳光味道的麦香。
王麦浪的心跳得又快又轻,几乎要飞起来。三年了!爷爷慈祥的脸,爹爹沉默劳作的身影,叔叔偶尔的嬉笑,哥哥麦芒…那些模糊又清晰的音容笑貌,此刻变得无比真切。
他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几乎是雀跃着冲向村子西头自家院子的方向。脚步轻快,带着少年归家的纯粹喜悦。
在他单纯的想法里,自己成了仙门弟子,这层身份便是王家最大的护身符。村正王魁?再跋扈,难道还敢对仙苗的家人下手不成?这念头让他步履生风,嘴角甚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期待重逢的笑意。
近了,更近了。
然而,当他冲到记忆中自家院落所在的位置时,脚步却像被无形的绳索绊住,猛地停在了田埂上。
院子呢?
那熟悉的土坯院墙,那扇总是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那棵他曾和小叔王卑蝼一起爬上爬下的老槐树…全都不见了!
眼前,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金黄麦浪!沉甸甸的麦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得几乎要坠到地上。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这片金色的海洋上,刺得人眼睛发花。
王麦浪茫然地站在田埂上,小小的身影在无垠的麦田前显得格外渺小。他用力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可脚下这条通往村口的小路,田埂边那块熟悉的、缺了一角的青石…分明就是自家院门的位置!
一股巨大的困惑攫住了他。家呢?麦田?这怎么回事?难道是爷爷和大伯把院子拆了,扩大了田地?可这麦田…也太大了些,几乎望不到边。
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想的不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心湖漾开一圈微澜。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夸张惊喜的粗嘎声音自身后响起:
“哎!这不是…这不是...这不是...仙苗...咱王家洼的仙苗,麦浪吗?!麦浪小子?你…你从仙山回来啦?!”
王麦浪回头。
只见田埂那头快步走来两个穿着短褂的汉子,一脸的精悍,正是村正王魁手下豢养的打手。其中一个,王麦浪认得,是王癞子的堂兄王狗剩!他脸上堆着极其热情的笑容,几步就窜到近前,眼神却飞快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扫过王麦浪,又瞥了一眼那片金黄的麦田。
“真是麦浪少爷!出息了啊,这身气派,一看就是仙家弟子!”王狗剩嗓门洪亮,像是刻意要让附近田里劳作的村民都听见,“您可算回来了!走走走!快跟我去见村正大人!他老人家要是知道您回来了,指不定多高兴呢!可巧了,他刚还念叨起您家!”
王麦浪心中的困惑被王狗剩这过分的热情冲淡了些许,但看着眼前这片覆盖了家园的陌生麦田,疑虑更深:“狗剩叔,我家…这麦田是?”
“哎呀!瞧我这记性!”王狗剩一拍脑门,脸上笑容更盛,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歉意,“光顾着高兴了!麦浪少爷您刚回来不知道,去年开春,您爷爷和大伯他们啊,觉得这边地气还是差了点,正好邻村刘家坳那边有亲戚招呼,有块好地空着,就合计着搬过去了!走得急,没来得及给您捎信儿!您家这老院子地方敞亮,村正大人就做主先开成了麦田,您看这麦子长得多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等收了麦子,折算的银钱肯定给您家送去!”
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溜,合情合理。王麦浪心头那点疑虑被“搬去刘家坳好地”的说法暂时压了下去。
毕竟,在他有限的认知里,自己己是仙门弟子,王魁就算再贪婪,也绝不敢明目张胆侵吞仙苗的家产。或许真是爷爷他们觉得这边地不好才搬走的?
“原来是这样…”王麦浪紧绷的心弦略微松弛,虽然还是觉得哪里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但王狗剩的热情和“合理解释”让他暂时放下了警惕,“那…我先去见见村正叔吧。”他想着,村正应该更清楚爷爷他们搬去哪里了。
“对对对!村正大人肯定知道得详细!请请请!”王狗剩笑容满面地侧身引路,另一个汉子也默不作声地跟在一旁。
王魁家的宅院果然气派,高墙深院,朱漆大门。门口还站着两个同样精壮的护卫,眼神锐利。王狗剩抢先一步跑进院子,扯着嗓子高喊:“村正大人!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啊!咱王家洼的仙苗,麦浪少爷!从仙山回来啦!”
王麦浪刚踏进前院,就感到一股奇异的气息扑面而来!
正厅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闻声迎了出来,正是王魁!
不再是当年那个只是有些蛮力和权势的村霸!此刻的王魁,周身毛孔仿佛都在向外喷薄着一种肉眼难辨的、绯红色的灼热气流!
这气流扭曲了周围的空气,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笼罩在一层无形的、跳动的火焰虚影之中!一种混杂着浓烈世俗欲望、仿佛无数人声鼎沸、酒肉脂粉蒸腾的“红尘燥热”之气!
纳气境!
多年不见,王魁似乎更显富态,红光满面,穿着一身崭新的绸缎褂子,手上还戴着个硕大的玉扳指。
他看到王麦浪,脸上瞬间堆起无比热情、甚至带着点谄媚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就迎了上来:
“哎呀呀!真是麦浪贤侄!稀客!稀客啊!”王魁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夸张的喜悦,“可把你盼回来了!快!快请进!快请进!”他亲热地作势要拍王麦浪的肩膀,动作热情洋溢。
王麦浪下意识地微微侧身,王魁的手便顺势拍在了他肩头的行囊上,力道不轻。
“贤侄一路辛苦!快坐快坐!”王魁热情地将王麦浪让进正厅上座,自己也在主位坐下,立刻对着外面喊道:“上茶!上最好的茶!还有点心果子,都端上来!”
很快,热茶和几碟精致的点心果子摆上了桌。王魁亲自给王麦浪斟茶,笑容可掬:“来来来,贤侄,先喝口热茶,润润嗓子,垫垫肚子!在仙山清修,怕是许久没尝过家里的味道了吧?别客气,就当自己家!”
王麦浪看着眼前精致的点心和冒着热气的茶,心中那点疑虑在王魁这过分热情、近乎巴结的态度下,又消散了几分。看来自己仙门弟子的身份,确实让王魁忌惮。
他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只觉得茶水入口香浓,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腻味,远不如抱朴峰的山泉清冽。
“村正,”王麦浪放下茶杯,首接问道,“我刚回家,发现院子没了,成了麦田。狗剩叔说,我爷爷和大伯他们搬去刘家坳了?”
“对对对!”王魁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更添了几分“真诚”的关切,“贤侄啊,这事儿怪我,怪我!去年开春,你爷爷跟我提过,说老宅这边地气薄,收成总不太好。
正好刘家坳那边,你大爷爷家的远房表叔,家里有块上好的水浇地空着,离水源近,地也肥!人家诚心邀请,你爷爷和大伯一合计,就搬过去了!走得是急了点,也没能给你捎个准信儿。
我想着贤侄你在仙山修行是大事,这点家事就不去叨扰你了!这不,你家的老宅基,荒着也是荒着,我就暂时先开成了麦田,想着等收了麦子,折算成现钱或者粮食,到时候一并给你家送去!贤侄放心,绝对亏不了!”他拍着胸脯保证,眼神坦荡。
这番话滴水不漏,热情、关切、解释、承诺,面面俱到。王麦浪听着,虽然心中总觉得那“刘家坳表叔”的说法有些模糊和遥远,但看着王魁那张热情洋溢、仿佛掏心掏肺的脸,以及对方对自己“仙门弟子”身份的明显敬畏态度,实在找不到明显的破绽。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原来如此…”王麦浪点点头,心中的石头似乎落了地,但一种莫名的空落感却挥之不去,“那…刘家坳离这里远吗?我想去看看爷爷他们。”
“哎哟,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王魁连忙道,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在山那边呢,翻山越岭的,路可不好走!而且眼下正是麦收大忙的时候,你爷爷和大伯他们肯定在地里忙得脚不沾地!
贤侄你刚回来,一路辛苦,先在叔这儿好好歇歇脚,吃点东西!等过两天,麦收忙完了,我亲自派人送你过去!保准让你爷孙团聚!”
他一边说,一边热情地将一碟精致的点心推到王麦浪面前,“来来,贤侄,先尝尝这个!这可是镇上‘福瑞斋’的新品,甜着呢!”
王麦浪看着碟子里油光发亮的点心,却感觉毫无胃口。三年清修,早己习惯了抱朴峰的粗茶淡饭,眼前这过分的精致和甜腻,反而让他有些不适。他只想快点见到亲人。
就在这时!
一道身影,快如鬼魅,无声无息地从前厅侧面的阴影里一闪而过!
他几乎只是露了个面,快得让人看不清具体的表情和动作。但就在那一闪即逝的刹那,王麦浪的磐石识海却猛地一紧!
一股凝练、冰冷、如同淬火精钢般的强大气息瞬间扫过!王世荣在外的脖颈皮肤上,赫然流转着一层近乎实质的、淡红色的灵气光华!
那光华覆盖得极其均匀,厚度远超王麦浪的三厘,至少己达七八厘之厚!灵气覆体,己然小成!
那冰冷的青色灵气一闪而没,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毫不掩饰的俯视感和一丝刺骨的寒意,瞬间锁定了王麦浪!随即,身影便消失在侧门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王魁似乎毫无所觉,依旧热情地劝着点心:“贤侄,别光看着,吃啊!”
王麦浪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杯中的茶水晃了一下。王世荣那惊鸿一瞥带来的冰冷压迫感,与王魁身上那油腻腻的“红尘燥热”之气形成了诡异的反差,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刺破了他心头刚刚落下的那块石头。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不安和冰冷,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对亲人团聚的期待。
他放下茶杯,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多谢村正叔款待,点心…就不用了。我不太饿。既然爷爷他们正忙,那我过两天再来叨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