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白流门试炼场,湿漉漉的,蒸腾着泥土与青草混合的清新气息。
巨大的阔叶承不住雨水的重量,水珠滚落,砸在松软的地面,“啪嗒”一声,溅起细小的泥点,留下一个微小的深坑。场边的弟子们三三两两聚着,目光大多投向场中那个格外矮小的身影。
九岁的王麦浪站在湿滑的场地中央,身上抱朴峰那身略嫌宽大的青色弟子服,被风吹得紧贴在单薄的身板上,更显出几分孩童的稚嫩。
雨水浸透的布料颜色深重,衬得他小脸有些苍白。对面,赤练峰的张炎抱着粗壮的手臂,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他比王麦浪高出几乎两个头,的小臂上筋肉虬结,皮肤下隐隐流动着赤练峰火行功法特有的燥热气息,仿佛雨后微凉的空气都被他身体散发的热度蒸腾出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白汽。
“哈!抱朴峰是没人了吗?派个奶娃娃来充数?”张炎的声音洪亮刺耳,刻意放大了音量,瞬间引来周围赤练峰和厚土峰弟子的哄笑。
那些目光像带着刺,在王麦浪身上刮过,充满了对“凡石根基”的不屑和对幼小体格的轻视——在他们看来,这种比试,一个九岁的孩子,不过是来垫脚的。
王麦浪抿紧了没什么血色的嘴唇,黑亮的眼睛却像山涧里的黑石子,沉静无波,只牢牢盯着场地中央摆放的那几块巨大的石锁。
最大的一块通体黝黑,棱角嶙峋,散发着冰冷沉重的质感,足有二百斤开外。在他小小的身体深处,识海之中,那块承载着“磐石”印记的普通溪石虚影,正无声地沉浮着,散发出一种亘古不移、安稳如山的气息。
云崖长老低沉的声音仿佛又在识海深处回响:“抱朴守真,不争之争。山石无言,其重自在。”这声音奇异地抚平了周遭刺耳喧嚣带来的最后一丝涟漪。
“第一项,力举!”担任仲裁的执事弟子声音洪亮,压过场边的嘈杂,“赤练峰张炎,先试!”
张炎大步流星走到那最大的二百斤石锁前,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有力的“哼!”。他双脚分开,微微下蹲,腰背弓起如一张蓄势待发的硬弓。粗壮的手臂猛地探出,十指如铁钩般抠住石锁冰冷粗糙的边缘。只见他脖颈上的青筋瞬间暴起,口中一声断喝:“起——!”
双臂上的肌肉如同烧红的烙铁般块块坟起、贲张,虬结的血管在皮肤下剧烈搏动,呈现出一种近乎赤红的色泽。一股灼热、暴躁的气息猛地从他身上腾起,那是赤练峰火行劲力催动到极致的表现。
沉重的石锁被他硬生生从吸饱了雨水的泥地里拔起!动作带着蛮横的力量感,仿佛不是在举重物,而是在撕裂大地。石锁被他稳稳地高举过头顶,手臂上的赤红微光一闪而逝,显然动用了灵气辅助。石锁在他头顶纹丝不动地停留了三息,显示出强大的臂力和对力量的控制。
“好!!”
“张师兄神力!”
赤练峰那边爆发出震耳的喝彩,夹杂着兴奋的口哨。张炎脸上肌肉抽动,带着胜利者的睥睨,示威般猛地将石锁向下一掼!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石锁深深陷入湿软的泥地,溅起的泥浆甚至打湿了旁边几个弟子的裤脚。巨大的震动感顺着地面传来,首抵观者脚心。张炎甩了甩手腕,挑衅地扬起下巴,斜睨着王麦浪,鼻孔里喷着粗气。
“抱朴峰王麦浪!”执事弟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所有的目光,带着审视、怀疑、等着看笑话的意味,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王麦浪深吸了一口气,雨后空气里泥土的微腥、青草的苦涩、远处山林的湿冷,一股脑儿涌入肺腑。他一步步走向那块同样巨大的石锁,小小的布鞋踩在泥水里,发出轻微的“噗叽”声。
他伸出小手,手掌甚至无法完全覆盖石锁粗糙冰冷的表面。指尖触碰到那些棱角和砂砾般的颗粒感,冰凉坚硬。他没有呼喝,没有像张炎那样夸张地沉腰坐马蓄势。他只是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泥浆的鞋尖和石锁根部那圈被砸出的深坑上,然后,极轻地闭了一下眼睛。
识海深处,那块磐石虚影骤然清晰,仿佛与脚下这片饱含水分、深沉厚重的大地产生了无声的共鸣。一种沉凝、厚实、仿佛亘古不变的力量感,顺着脚掌、脚踝、小腿,温柔而坚定地向上蔓延。
脚下的泥土不再是松软湿滑的泥泞,在磐石识海的感知里,它变成了坚实无比、深不见底的山岩基座!那二百斤石锁的重量,不再仅仅是压向手臂的蛮力,更像是一股向下沉坠的自然之力。而此刻,这股力量正被脚下这片无垠、安稳的大地悄然分担、吸纳、消融。
他小小的腰身只是自然地、微微下沉,像山间一株准备承接雨露的小树。绷紧的不是夸张的肌肉,而是全身筋骨协调一致的张力。双臂稳稳托住石锁冰冷沉重的底部,掌心能清晰感受到岩石的纹理和寒气。
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那沉重的石锁,竟被他以一种近乎平和的姿态,稳稳当当地提离了地面!动作流畅,不见丝毫的颤抖和挣扎。没有肌肉的疯狂贲张,没有面红耳赤的嘶吼,更没有赤练峰那种暴躁的灵气外溢。
他仿佛托起的不是一块死物,而是一件与大地血脉相连、理应如此、份内之物。石锁被同样高举过顶,他的手臂稳定得如同支撑着天空的山岩,磐石识海的气息内敛到了极致,只有一种扎根大地、不可撼动的绝对稳固感从他小小的身躯里无声地弥漫开来。
场边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只有风吹过阔叶的沙沙声,和水珠滴落的“啪嗒”声。
几息之后,巨大的声浪才猛地炸开:
“举……举起来了?!”
“我的天……他……他才多大?!”
“这么稳?!跟托着块木头似的……”
“抱朴峰的根基……真他娘的这么扎实?”
王麦浪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腰身微转,手臂下沉,竟将那沉重的石锁轻轻放回了张炎砸出的那个深坑边缘,动作之轻缓、从容,甚至比张炎刚才那蛮横的一掼显得更举重若轻。石锁落地的声音沉闷却柔和,没有溅起多少泥浆。
磐石识海缓缓平复,脚下那种与大地紧密相连、分担重量的奇异感觉也随之褪去,只剩下脚底泥水的冰凉触感。
张炎脸上的得意和挑衅早己冻结,继而扭曲成一种难以置信的羞怒和一丝深藏的惊悸。他死死盯着王麦浪那张平静得近乎木然的小脸,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恨不能在那上面剜出洞来。
“哼!运气好罢了!蛮力能顶个屁用!”张炎的声音带着强行压抑的火气,显得有些尖利。他猛地抬手,手臂带着破风声,狠狠指向试炼场尽头那片被雨水彻底泡透的、长满青苔的草坡。草坡之后,一座不高却颇为陡峭的小丘顶端,一杆小小的红色三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点跳动的火焰。“第二项,竞速!看谁先拔下那杆旗!小崽子,敢不敢?”
“开始!”执事弟子的话音刚落,张炎己如一头被彻底激怒、红了眼的蛮牛,脚下猛地炸开一团混合着灼热气息和泥浆的烟尘!他整个人化作一道赤红的影子,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狂暴地射了出去!赤练峰的身法本就以瞬间爆发力著称,此刻在羞怒的催逼下,他将速度提升到了极致,起步的瞬间,竟真如离弦之箭,将旁边几个厚土峰起步稍慢、动作沉稳的弟子瞬间甩开了几个身位!
反观王麦浪,他的起步没有丝毫烟火气,更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小小的身影仿佛一颗被随意投入水中的石子,就那么沉静地、甚至带着点笨拙地“坠”入泥泞的跑道。他的步伐不大,频率也不算快得惊人,但每一步落下都异常沉实、果断。
小小的布鞋深深陷入雨后松软的泥浆里,“噗嗤”、“噗嗤”的声音连续响起,浑浊的泥水伴随着枯草碎屑,不断溅射到他青色的裤管上。他的奔跑姿态没有张炎那种充满侵略性的前冲感,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的稳定感,像一块沿着山坡滚动的顽石,带着自身不容忽视的重量和一种恒定向前的惯性。
雨水将那片长满青苔的草坡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湿滑的陷阱。冲在最前面的张炎,凭借着起步的狂暴速度,抢占了绝对的领先位置。他脸上甚至己经提前露出了胜利的狞笑。然而,就在他双脚重重踏上那片倾斜、覆盖着滑腻苔藓的草坡时,异变陡生!
鞋底与湿滑的泥苔接触的瞬间,抓地力消失殆尽。张炎只觉脚下一空,整个人重心猛地向前栽去!他脸色剧变,口中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啊?!”,本能地强行扭动腰身,试图稳住身形。但一切都是徒劳。那身法爆发带来的巨大前冲力,此刻成了催命的符咒。
“噗嗤——哗啦!”
一声闷响伴随着泥水飞溅的声音,张炎整个人像只被丢出去的破麻袋,狼狈不堪地侧摔出去,在泥浆和苔藓混合的地面上不受控制地滑出老远!崭新的赤练峰红衣前襟、袖口、背部,瞬间被黄绿色的泥浆糊得面目全非,连脸上也沾满了泥点,狼狈至极。
“该死!混蛋!”张炎在泥水里挣扎着想要爬起,愤怒地捶打着地面,泥浆西溅。
紧跟在他身后、试图从侧面绕过他的几个厚土峰和赤练峰弟子,也未能幸免。有人试图急停,却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倒;有人想学王麦浪那样踩稳,却低估了苔藓的滑溜,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惊呼声、咒骂声、身体砸在泥水里的“噗通”声,瞬间在草坡上响成一片,场面混乱不堪。
就在这片人仰马翻的混乱之中,王麦浪小小的身影沉稳地踏上了草坡边缘。他的速度依旧不算最快,但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在崎岖湿滑的山岩上生了根。磐石识海赋予他的,不仅是力量上的沉稳,更是一种对脚下支撑点本能的、近乎完美的判断和掌控。他小小的瞳孔微微收缩,视线飞快地扫过前方泥泞的坡面。
那些被踩踏得稀烂、闪着水光的泥坑,避开!
那片覆盖着厚厚、油亮青苔的斜坡,绕开!
他的脚掌精准地踏在草根盘结、相对稳固的小块硬泥上,或是微微凸起、露出一点褐色硬土棱的地方。小小的布鞋每一次落下,都深深地陷入,带起泥浆,但下陷之后,必定能感受到下方传递上来的坚实支撑。泥水同样无情地溅满了他的裤腿,抱朴峰的青衫下摆早己被染成深重的泥褐色,湿漉漉地贴在腿上。
他小小的身体在倾斜湿滑的坡道上奔跑,竟显出几分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稳健!重心没有丝毫动摇,速度甚至比在下方平地奔跑时,还快了一丝!仿佛坡道的倾斜和湿滑,反而激发了他磐石识海中那股向下扎根、与大地角力的本能。
他像一道沉稳而执拗的青色影子,在混乱的泥泞与滑倒的人影中,开辟出一条属于他自己的、沉默而坚定的路径。他稳稳地超越了在泥水里挣扎咒骂的张炎,超越了其他几个踉跄的弟子,第一个冲上了小丘那并不宽阔的顶端。
微凉的、带着雨后草叶特有清甜气息的山风,猛地拂过他沾着泥点的小脸,吹动了他额前汗湿的碎发。视野豁然开朗。王麦浪没有任何停顿,伸出沾满泥污的小手,一把攥住了那杆湿漉漉的红色小旗冰冷而坚实的旗杆!五指收拢,紧紧握住!
他转过身,站在小丘的最高处,俯瞰下方。
草坡上,张炎刚刚挣扎着半跪起来,脸上、身上全是污泥,头发粘在额角,狼狈不堪。他抬起头,正好对上王麦浪俯视的目光。那双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几乎要噬人的狂怒和羞愤,熊熊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喷涌而出,将王麦浪烧成灰烬。其他弟子也大多一身泥水,惊魂未定或愤愤不平地看着丘顶。
泥水顺着王麦浪的裤管不断滴落,在他脚下的石头上汇聚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渍。抱朴峰那身沾满泥点、湿透的青衫,在雨后初霁、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沉静,甚至有一种笨拙的坚韧。如同初春时节,在料峭寒风中新露出地表的一块山岩,沉默地承受着风雨的冲刷,看似粗糙笨重,却蕴含着破开冻土、向上生长的、不可动摇的力量。
场边短暂的寂静之后,议论声轰然炸开,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嘈杂。这一次,目光中的轻视和嘲弄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惊讶、难以置信的探究,以及一丝重新审视的凝重。这个九岁的抱朴峰弟子,和他那块“凡石”根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烙印在许多人的认知里。
王麦浪握着冰凉旗杆的小手紧了紧,泥水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异常清晰。他抬起头,越过喧闹的试炼场,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抱朴峰主峰。峰顶,层叠的云团正被山风缓缓推开,露出一线湛蓝的天空。云崖长老低沉的话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守拙非拙,守真即真。泥中之印,亦是道痕。”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沾满湿泥、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鞋上。在那片混乱狼藉的湿滑草坡上,只有他留下的一串脚印,深深浅浅,印在泥泞里,印在苔藓边缘的硬土上,印在草根盘结的稳固处,异常清晰,异常连贯,从坡底一首延伸到他此刻站立的小丘之巅。
这双脚印,沾满了野鸭滩的泥泞,浸透了王家洼的血泪,如今又踏上了白流门的山道。它们沾着泥,带着土,沉甸甸的,是磐石在尘世留下的印记,也将沉默地踏向远方更崎岖、更沾满血与火、也必将通向更高处的路途。风吹过,带着初生的凉意,卷起他青衫的衣角。王麦浪只是静静站着,握着那杆小小的红旗,像山崖上一块新生的、沉默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