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洼的清晨,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喧嚣与死寂交织的气氛笼罩着。
祠堂前的喧嚣尚未完全散去,孩童们艳羡的议论、大人们复杂的叹息还萦绕在潮湿的空气里。
但王家的破败院落,却陷入了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
王卑蝼抱着瘦小的王麦浪,手臂箍得死紧,仿佛一松手,这小小的身躯就会化作青烟消散。
王晦钝蹲在门槛上,粗糙的大手死死抠着门框,指节泛白,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院中那口尚未挪走的薄皮棺材,又或是透过它,望向东屋土炕上那具焦黑、沉寂的人形。
狂喜,如同夏日骤雨,来得猛烈,去得也仓惶。
幼儿被仙师选中,一步登天,这是王家祖坟冒青烟的泼天富贵!
可这富贵,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们心口滋滋作响。
骨肉分离的痛楚,真切地撕扯着两个老实庄稼汉的心。
麦浪才多大?六岁?七岁?就要离开爹娘兄长,离开这破败却熟悉的院落,去那云端之上的仙门,面对未知的凶险与规矩。
他们不敢想,一想,心就像被钝刀子割。
“叔…叔…”王麦浪的小手轻轻推了推王卑蝼的胸膛,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他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件东西。
正是那枚清癯仙师——白流门外门执事周清远所赠的“蕴脉珏”。
温润的玉石在晨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华,触手生温,仿佛蕴含着大地山川的脉动。
“这个…留给爷爷。”王麦浪仰着小脸,黑亮的眼睛里是孩子最纯粹的担忧和期盼。
“仙师伯伯说,这个能温养身体…爷爷伤得重…给爷爷用。我在仙门里,有仙师伯伯教,用不着这个。”
王卑蝼和王晦钝同时愣住了,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这孩子!自己要去闯那龙潭虎穴,却把唯一的护身宝贝留给了家里!
“麦浪,这…这不行!”王晦钝猛地站起来,声音发颤,“这是仙师赐你的宝贝!你去了仙门,根基要紧!”
“你爹爹说的对!”王卑蝼也反应过来,想把玉佩塞回侄子怀里,“爷爷…爷爷有我们照顾。你带着,身体温养好了,仙师也能高看你一眼!”
“不!”王麦浪难得地倔强起来,小手紧紧攥着玉佩,小脸绷着。
“我就要留给爷爷!我能感觉到,这个暖暖的,爷爷身上冷…它能让爷爷暖和点!”他挣扎着从王卑蝼怀里溜下来,迈开小腿,噔噔噔跑进了昏暗的东屋。
土炕上,王污镬依旧无声无息,焦黑蜷缩的身躯盖着破旧却干净的薄被,只有极其微弱、近乎停滞的呼吸,证明着那丝顽强的生机尚未断绝。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
王麦浪爬上炕沿,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温润的“蕴脉珏”放在了爷爷焦黑干裂的胸口,正中心脏的位置。
玉石落下的瞬间,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一股难以察觉的暖意悄然弥散开来,与王污镬体内深藏的那一丝阴冷死寂的气息形成微妙的对比。
“爷爷,”王麦浪凑近王污镬的耳边,用气声轻轻说,“麦浪要去当神仙了…这个暖暖的玉,留给您…您要快点好起来…等麦浪回来…”
他伸出小手,想碰碰爷爷的脸,又怕弄疼了他,最终只轻轻碰了碰盖在爷爷身上的被子,然后跳下炕,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屋子,生怕再看一眼,那强忍的眼泪就会决堤。
王晦钝和王卑蝼站在门口,看着侄子小小的背影,喉咙像被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蕴脉珏静静躺在父亲胸口,那温润的光泽,像黑暗里唯一的一豆星火,微弱,却承载着孩子全部的希望。
院门外,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
周清远带着两名随行弟子,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清癯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扫过破败的院落、院中的薄棺,最后落在跑出来的王麦浪身上。
看到他空空如也的胸口时,眼神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了然。
这孩子…赤子之心,倒是难得
“时辰己到。”周清远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麦浪深吸一口气,用力抹了把脸,挺起小胸膛,走到周清远面前,深深鞠了一躬:“仙师伯伯,我准备好了。”
王晦钝和王卑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周清远重重磕头:“仙师大人!求您…求您多多照看麦浪!他还小…不懂事…”
周清远微微颔首:“既入我门,自有门规约束,亦有师长教导。尔等…好自为之。”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扫过东屋的窗户,那里只有一片昏暗。
然后,他袍袖轻轻一拂,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王麦浪,转身便走。两名弟子紧随其后。
王麦浪被无形的力量托着,身不由己地离开地面。
他努力扭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个叔叔,看了一眼破败的家,看了一眼院中五棵鬼树遗留下的空,最后,目光似乎穿透了东屋的墙壁,落在那枚温玉上。
“叔!我会回来的!爷爷要好好的!”带着哭腔的童音在清晨的薄雾中回荡,随即迅速远去。
王晦钝和王卑蝼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首到那几道身影彻底消失在村口,连同那令人心碎的声音一起。
院子里只剩下死寂,比以往更甚的死寂。
骨肉分离的痛楚和对未来的巨大茫然,沉甸甸地压在兄弟俩心头。
......
几乎在王麦浪身影消失的同时,村正王魁家的堂屋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王魁背着手,在铺着青砖的地上来回踱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面前,王癞子垂手站着,大气不敢出,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你看清楚了?那小崽子…真被带走了?”王魁猛地停住脚步,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千真万确啊村正!”王癞子连忙点头哈腰,“白流门的仙师,亲自带走的!祠堂前好多人都看见了!那小崽子…是叫王麦浪吧?被一道光托着就飞走了!真…真成仙苗了!”
“砰!”王魁一掌狠狠拍在旁边的八仙桌上,震得茶碗乱跳,“王家!王家!一个王污镬就够邪性了!死了都不安生,还烧了老子心心念念的五棵鬼树!现在又蹦出个小崽子,被仙门看中?这他娘的是什么运道?!”
他心中的震惊早己被强烈的威胁感取代。王污镬那老东西,生前就蔫坏,搞出不少勾当。
如今他那个小孙子,居然一步登天进了仙门?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王家洼的王家,哪怕现在再破落,只要那个小崽子在仙门里混出点人样,甚至只是学点皮毛法术回来,他王魁的位置就岌岌可危!
他这些年对王家的打压、强占的田地、打断王麦芒的腿…这些仇怨,对方岂能不报?
“不行!绝对不行!”王魁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不能让王家再有翻身的机会!那小崽子进了仙门是泼出去的水,是生是死还两说!关键是现在!是这王家洼里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