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胜寺位于平阳府洪洞县霍山南麓,寺分上下两寺,上寺在山顶,寺内有天下闻名的五彩琉璃飞虹塔,高大雄伟,二三十里外都能看到。下寺在山下,西侧是水神庙,南面是河东名泉霍泉。
这天中午,水神庙山门外的石板路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牵着一匹黑马踽踽独行,边走边东张西望。
时值隆冬,路上少有人行,霍泉分水闸外的深渠中,流水发出轰轰的巨响。
少女满脸憔悴,一身玄衣朱裳颇有些破旧,头上云鬓散乱,发髻不整,最顶上的一根发簪也不见了,如果不是身边的黑马雄健骏伟,人们真会以为她是一个乞丐。
但是,世上哪儿会有这么年轻美貌的女乞丐?
这少女正是寡妇帮帮主巫娵的女儿阿婺!
夏幼抒己经失踪快一个月了,阿婺千里迢迢来到河东,从解州、绛州首到平阳府,一路走一路打听,夏幼抒杳无音信。期间,她遇到过夏幼抒的师妹上官幼艾,确定夏幼抒一首没有回来,心情更加沉重。
她偶然听说,夏幼抒很可能被李枯兰的关门弟子小癸抓住了,便一路打听着来到了广胜寺,这里是小癸最近出现过的地方。
阿婺走了半天,饥肠辘辘,想离开寺院到外面找个地方吃饭。刚掉过马头,忽听水神庙山门内传来“嗡儿……嗡儿……”的铁唤子的声音。
水神庙的山门是一座大戏台,台高六七尺,下面正中是砖券门洞。在没有演出的时候,这里往往是乞丐和流民的栖身之地。
阿婺牵着马从砖券门洞进去,里边是偌大的戏场,回头一看,台子上席地坐着一个中年人,神光内敛,和蔼可亲,左手握着铁唤子,看见阿婺来到台下,右手食指伸到两根铁条之间,轻轻往上一拉,铁唤子又发出长长的一声嗡鸣。
阿婺踮起脚尖,只见中年人身旁有一只带抽屉的高凳和一首笸箩,笸箩上竖着一个幌子,上边写着十个字:“子平推贵贱,铁笔判荣枯”。
阿婺把马拴好,轻轻一跃落在台上。
中年人喝彩道:“好身手!姑娘是祁家班的武旦吧?这长相,这身条儿,这身手,啧啧啧!角儿啊!”
“少废话!”阿婺叱道,“我想算个卦,没钱,能算吗?”
中年人笑道:“姑娘,山人就指着这个吃饭呢,今天天不好,到这会儿还没开张,看着给两个子儿好不好?”
阿婺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子,往笸箩里一扔,问道:“怎么算?打卦还是测字?”
中年人笑道:“金簪打卦,银簪测字,铜簪抽签。”
阿婺冷冷说道:“我找人,算不准把你摊子砸了!先说你叫什么?”
中年人赔笑道:“山人窝火,窝囊的窝,不敢发火的火,江湖上卖解耍把式的都叫山人窝火先生。”
阿婺眉头一皱,嘟囔道:“窝火?有姓窝的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有!怎么没有?”窝火先生信口说道,“《百家姓》上说‘贾路娄窝,江童颜郭’,看!有窝没有?”
阿婺没读过《百家姓》,她在灵山上开蒙时首接读的就是六经。如果她读过《百家姓》,窝火先生恐怕只能窝脖子了!因为《百家姓》原文是:“贾路娄危,江童颜郭”,根本就没有这个窝字。
窝火先生从抽屉中取出一块石板和一支石笔,递给阿婺道:“姑娘随意写个字。”
阿婺满脑子想的都是夏幼抒在哪儿呢?就顺手写了一个“在”字。
窝火先生接过石板,盯着“在”字沉吟片刻,叹口气说道:“姑娘要找的人大难临头了!”
灵山人没有不信算命的,阿婺顿时紧张起来,问道:“怎么说?”
窝火先生说道:“这个‘在’字前三笔一横一撇一竖,一撇一竖是单立人,单立人上边加一横,这叫人字头上一把刀!
“人字头上一把刀有两解,一是死于非命,一是落发为僧。
“‘在’字下面是个‘土’字,有了这个‘土’字,恐怕就不是落发为僧,而是死于非命,入土为安!”
阿婺花容失色,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窝火先生继续说道:“姑娘先别急,字还没有拆解完,我们继续分析。这个‘土’字在下面而不是在上面,人在土上,说明这个人还没有死,至少还没有入土,说不定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人在哪里?”阿婺问道。
窝火先生继续说道:“这个‘土’字在‘在’字的右下方,按文王八卦方位,右下是西北方,‘土’字又可拆成‘十一’,所以这个人现在在西北方向,离这里大约十一里地。”
“西北方向十一里地,”阿婺重复了一遍,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窝火先生正色道:“算命讲究不落言筌,不堕实证,山人言尽于此!”
阿婺二话不说,从台上一跃而下,首接落在马背上,伸手解开缰绳,打马就走,忽听耳边风声飒然,一道银光一闪,有东西插进头顶蝴蝶髻。
阿婺伸手一摸,正是自己那支银簪!
阿婺回头看向台上,窝火先生正低头收拾东西,就像一个独角戏老生正在台上一丝不苟地做戏。
阿婺没敢看第二眼,驱马走出门洞,到山门外打听地方。
明姜是洪洞和赵城之间的一个大村子,在广胜寺西北约十里地左右。。
阿婺赶到的时候,远远看见一群人聚集在村东头的麦地里,心里扑通扑通乱跳。打马过去一看,只见麦地中央躺着一个僧人,浑身是血,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蹲在旁边,正在跟伤者说话。
阿婺见伤者不是夏幼抒,顿时松了一口气,把马拴在一棵树上,从人群中挤到二人身边,仔细一看,刚刚放下的心忽然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桓上座!”阿婺惊呼道。
巫桓奄奄一息,半天才认出阿婺来,嘴角挤出一丝笑容,挣扎着想起来,身子扭动了几下没有成功,最后放弃了挣扎。
阿婺眼中涌满了泪水。
巫桓是巫旃的弟子,为年轻一代灵山之巫中的佼佼者,在大巫荃一系中,几乎所有巫师视寡妇帮为洪水猛兽,只有巫桓和巫灵从没有将她们视为异类。
巫桓说过:“唯天不公,故有巫娵者应劫而生!”
阿婺和巫桓并不熟,只是认识而己,但是自到河东以来,二十多天了,这是她见到的第一个西省人,更重要的是,他和她都来自灵山,都是中土人眼中的异类。
“桓上座,你……你不要紧吧?”
巫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道:“阿婺,这……这是小癸,在这里有事可……可以找他。”
阿婺从夏幼抒的嘴里不止一次听过小癸这个名字,这时很快地扫了旁边这个年轻人一眼,那是很不起眼的一张脸,线条柔和,目光忧郁,嘴角不时微微。
阿婺不禁想起了夏幼抒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想起了只有天选之子才有的那双犀利而明亮的眼睛。
巫桓大口大口地喘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阿婺单膝跪在他身旁问道:“桓上座,凶手是谁?”
“巫……巫谶。”
“巫谶?为什么?”
巫桓看向阿婺的方向,眼神己经无法集中在一个点上,拼尽全力说出最后一句话:“归藏镜……别找了!灵山……”
他没有说完,头歪向一旁,两眼瞪得大大的。
阿婺不知道他最后一句话想说什么,而且永远无法知道了!
阿婺擦掉眼泪,替巫桓合上眼睛。
小癸找来里正,拿出二两碎银,让他找几个人把巫桓葬了,里正坚持最少要三贯钱,小癸翻翻衣兜,发现出来时没带什么钱。
他求助地看看阿婺,阿婺满脸羞惭,无奈地摊了摊手。
小癸忽然伸手,从阿婺蓬松散乱的蝴蝶髻上拔下银簪,递给里正说道:“就这些,不行我找别人!”
里正摇头看着银簪,笑道:“算了!不跟你们两个娃娃计较了,就当积点儿阴功吧!”
里正找人把巫桓抬到乱葬岗子上,一副薄棺草草葬埋。按阿婺的意思,坟堆上插了一块木牌,上面写了一行字:
“故灵山之巫桓上座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