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那紧绷的肩背才极其缓慢地松垮下来,身体靠在冰凉的金属吧台上,像一条被抽掉了脊梁的龙。他伸出颤抖的手,抓向吧台上仅剩的那最后一瓶啤酒。
冰冷的棕色玻璃瓶身上还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冰冷的触感刺激着掌心和滚烫的血液。
他粗暴地用牙咬开铝制瓶盖,“咔嘣”一声脆响。没有迟疑,甚至没有换气的动作,举起瓶子,如同执行战场最紧急的水源补充命令,将那深黄色、带着劣质麦芽和泡沫酸气的液体,以一种近乎灌下去的猛烈姿态,倒进喉咙。
冰冷的液体混合着尚未散去的灼烧感,一路冲刷着食道,撞进空空如也的胃袋,翻江倒海!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腮部肌肉绷紧,仿佛在强制吞咽一种致命的毒药。
“咕咚!咕咚!咕咚……”
瓶子见了底。
空瓶被狠狠顿在吧台桌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眩晕感如同海啸般涌上。张晓锋甩了甩沉重的脑袋,试图驱散那份因酒精和巨大疲惫带来的混沌。
身体有些摇晃地从高脚凳上站起,脚下踩着的仿佛不是坚硬地面,而是摇晃颠簸的船甲板。他踉跄了一步,手用力撑了一下吧台边缘才勉强稳住身体。
离开那喧嚣震耳又冰冷孤寂的角落。
推开厚重隔音的酒吧大门,外面湿热喧嚣的夜风夹杂着都市特有的气味——汽车尾气、路边摊烧烤烟火、植物蒸腾的水汽——猛地裹住他。刺眼的霓虹招牌和川流不息的车灯瞬间涌入视野,带来更深的目眩神迷。
没有目的,没有方向。他只是本能地朝着远离医院和人群的方向,麻木地挪动沉重的脚步。迷彩作训服在斑斓的光污染中失去了本色,只留下一个被拉得扭曲变形的高大剪影,在喧闹的城市边缘踽踽独行。
脑子浑浑噩噩,像塞满了浸透水的烂棉絮。胃里那几瓶劣质啤酒在翻腾,烧灼感夹杂着隐隐作痛。就在这时,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做出了抉择——那双带着厚茧的手指,己经无意识地在屏幕解锁后的界面上拨动。
漫长的等待音后,电话终于接通。
手机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背景音有些混乱,隐约有骰子在绒布上滚动的清脆碰撞声、扑克牌甩在桌面的啪嗒声、还有男男女女压低的笑闹声。声音带着一丝意外和浮夸的惊喜:
“哎哟喂——!我说今儿早上这眼皮怎么一首跳呢!原来是咱们汕市的大英雄、鼎鼎大名的张队长张长官召唤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终于想通了,准备‘弃暗投明’,带带兄弟发财啦?”
语调油滑,带着一股市井江湖的荤腥气,是王海。
“王海。”
张晓锋的声音如同一块被磨损殆尽的砂轮,干涩粗粝得仿佛能刮出血痕。他首入主题,没有任何寒暄迂回,字句短促而沉重地砸进话筒:
“我需要钱。” 没有停顿,首指唯一的核心,“很急。我妈……病情恶化,压不住了……手术费、后面的药……缺口……填不上。”
电话那头的背景噪音似乎都瞬间减弱了几分,那些骰子、扑克牌、笑闹声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短暂的沉默后,王海的声音再次响起,之前的油滑轻佻明显收敛了许多,但还是带着一种“我早知如此”的惋惜和微妙的优越感:
“唉……兄弟,我就说吧?” 王海的叹息拖得很长,像是一条油腻的蛇,
“那身儿绿皮儿它再好,能顶饭吃,能救命?” 他啧啧两声,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不听老人言”的埋怨,“看看你现在……遇着事儿了吧?我早就劝你别钻那个牛角尖儿!那些个虚头巴脑的玩意儿有屁用?
你张队,一身过硬的本事,搁那犄角旮旯里头当个教官能挣几个大子儿?一年到头吃糠咽菜的!图个啥啊你说说?这不,火烧眉毛了,钱!钱它就成了你过不去的鬼门关了!啧!老同学,你这脾气啊,就是太轴!”
那喋喋不休的“马后炮”和“我早说过”,像无数只爬进耳朵里的苍蝇,嗡嗡作响。一股暴戾的怒火猛地冲上张晓锋的头顶,太阳穴青筋凸起跳动!他对着话筒,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带着酒精催化的怒意和濒临崩溃的焦灼:
“王海!!”
这一声吼出,连路边经过的零星行人都被惊得侧目。他深吸一口滚烫浑浊的空气,强行压下胸膛里几乎要爆炸的暴怒火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碾碎再吐出来的碎冰渣子,
“少他妈废话!借不借?!一句话!不借我挂!没工夫听你念经!”
电话那头,背景杂音彻底没了。短暂的死寂。紧接着,王海的笑声传了过来,那笑声不高,却带着一种湿冷、滑腻、让人极不舒服的意味:
“哈哈!急了急了!我说张晓锋,你这哪是借钱啊?这气势,催债的黑子都比你客气十倍啊老同学!咱们是穿一条开裆裤的铁瓷儿,你这么吼我,我这小心脏,哇凉哇凉的啊……”
“……”
张晓锋咬着牙,腮帮的咬肌绷得像块石头。他眼前似乎闪过叶清心那张沉静的脸,闪过大队长杨正国拍在他胸口装钱的信封……现实如同粗重的铁链,瞬间勒住了他的喉咙。
胸腔里那点刚吼出来的气焰,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嘶嘶地瞬间泄了个干净。握着的手机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对不起。”
他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屈辱感,
“我……急了些。家里事压头,态度不好。你……多担待。” 最后那个词说出来,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就对了嘛!”
王海的声音立刻又轻快得意起来,显然很满意这一句“服软”,
“老同学,钱是王八蛋!但兄弟我这儿,路子还是有的!你脑子活络点不就啥都有了?” 他的语调变得循循善诱,像是一个推销员看到了潜在的大客户,“上次跟你提过的事儿,你没忘吧?我老板那边,正好!上次那个替他挡刀子的保镖命不好,挂了!位置刚好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