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百七十西场]
(一)
昨夜的梦又只来了一半,像被剪刀拦腰剪断的胶片,上半截飘进了雾里,只剩下下半段在意识的浅滩上晾着。这算好的了,至少没像那些彻底碎裂成齑粉的夜晚,连拼凑残片的线索都没有。我盯着天花板上那片水渍,它像极了地图册里某片被遗忘的沼泽,暗褐色的边缘正一点点蚕食着白色的墙皮。沼泽待久了,连骨头缝里都会渗进泥腥味,这话是对的。
凌晨三点,隔壁那个总穿荧光绿拖鞋的家伙又在放歌,音箱破得像漏风的风箱,重金属鼓点混着跑调的情歌,一下下砸在我太阳穴上。我躺在床上,像块被扔在案板上的冻肉,浑身的关节都在发僵。梦里的下盘不稳,大概就是被这噪音震的——那些音符像生锈的钉子,硬生生把我的梦境钉歪了,于是本该完整的画面就这么滴漏了,从意识的裂缝里渗出去,掉进不知名的黑暗里。
唯一没漏干净的,是那段在餐馆打工的烂事。记忆里全是油烟味,混杂着泔水桶发酵的酸气。我穿着浆硬的劣质围裙,在油腻的后厨和嘈杂的大堂之间穿梭,盘子在手里晃荡,像随时会摔碎的月亮。客人的吆喝声、锅铲碰撞的叮当声、冰箱运转的嗡鸣,全拧成一股绳,勒得我喘不过气。后来怎么结束的?好像是某天把一盘毛血旺扣在了一个穿貂皮的女人头上,又或者只是某天突然觉得围裙上的油渍再也洗不掉了,就那么走了,没跟任何人打招呼。
然后就是跟着我爸去游乐场的事。他开着那辆快散架的面包车,引擎声像老黄牛的喘息。路过老姨家时,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声音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表妹穿着件粉色连衣裙跑出来,辫子上系着亮黄色的蝴蝶结,像只刚学会扑腾翅膀的小蝴蝶。她嗓门亮得像个小喇叭,扯着我的袖子喊“哥,去坐过山车”,唾沫星子溅在我手背上,温热的。
游乐场的阳光白得晃眼,摩天轮像个巨大的彩色风车,在天上慢慢转。我们坐了旋转木马,表妹非要挑那匹脖子上挂着铃铛的白马,骑上去后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她的果汁是橙黄色的,插着根吸管,喝的时候会鼓起腮帮子。后来怎么了?我记得她突然安静下来,眼神变得有点迷离,小脸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她抓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个小姑娘,指尖滚烫。有人往她杯子里加了什么吗?是催情剂,还是别的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心里没什么波澜,像在看别人的戏,任由她拉着,跟着我爸往高处走。
越往上走,风越冷。冰山的轮廓在雾里若隐若现,像是谁把巨大的冰块随意丢在了山顶。冰的触感透过鞋底传来,凉得刺骨。我爸在跟老姑说话,她开着辆越野车,一个人来的,车停在冰块下面的停车场,旁边有卖热饮的小餐馆,暖黄的灯光隔着玻璃透出来,却暖不了这里的寒气。我没进去,只是坐在冰雕旁边的石阶上,看着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晃来晃去,他们的影子被冰面反射,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然后就是尿了。不是梦里的幻觉,是真的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渗出来,浸湿了裤子。冰面太凉了,像块巨大的磁石,吸走了我身上所有的温度,连膀胱都冻得失了控。也可能是吃坏了肚子,游乐场的炸鸡块裹着厚厚的面粉,咬下去全是油腥味。现实里太久没有性生活了,夜里总是半梦半醒,手在空中抓捞,像溺水的人想抓住浮木,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梦境里的滴漏,大概就是现实里这股无处宣泄的憋闷吧,像个永远拧不紧的水龙头,一点点耗。
后来表妹跟着老姑走了,坐进那辆黑色的越野车,车窗摇上去,隔绝了她最后一点模糊的笑脸。我和我爸坐进面包车,引擎再次发出老牛般的呻吟。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的冰山渐渐缩小成一个白点,然后睡着了。梦里没有更多的画面,只有一片纯粹的黑,像沉进了深海。再醒来时,阳光己经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地板上,形成一道狭长的光带,里面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我去了厕所,洗漱,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脸色像张揉皱的白纸。出门时,楼道里还弥漫着隔壁昨晚放歌的余韵,混着谁家煮面条的味道,很难闻。
(二)
没有人可以一首存在,也没有人可以一首死亡。我走在上班的路上,耳机里放着舒缓的轻音乐,试图盖住脑子里那些嘈杂的回响。人行道旁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啜泣。天地是宽容的,宽容到允许所有生命在它怀里生老病死,又无情得很,不管你曾如何鲜活,最终都要被碾进尘土里,连痕迹都留不下。
大道隐退,地道遁走,天道不显。我抬头看天,灰蒙蒙的,像一块被磨旧的粗布。末法时代,绝地天通,仙凡永隔,五浊恶世,法尽灭时。这些词从课本里跳出来,在我脑子里盘旋。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被困在时间缝隙里的幽灵,看着周围的人匆匆忙忙,为了房子、车子、票子奔波,脸上挂着标准的笑容,心里却空得能听见风声。他们真的相信自己追逐的东西有意义吗?还是只是害怕停下来,害怕面对那份深入骨髓的虚无?
我必须要去那个地方,哪怕我知道那里什么也找不到。那个地方在哪?我也说不清,可能是童年时住过的老房子,可能是某个荒废的渡口,也可能只是心里某个早己被遗忘的角落。我记得小时候,在老房子的阁楼里找到过一个铁盒子,里面装着我奶奶的旧照片,还有几枚生锈的硬币。照片上的女人穿着蓝布褂子,笑容温婉,可我对她毫无印象,她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那些硬币现在在哪?大概是被我弄丢了,像弄丢了很多其他东西一样。
我不畏惧死亡,死亡是唯一确定的结局,是所有漂泊的终点。让我害怕的是活着的空洞,是日复一日重复的琐碎,是那些无法言说的孤独。有时候夜里醒来,会盯着黑暗很久,想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记忆出现了偏差与遗忘,很多事情都变得模糊不清,像被雨水冲刷过的壁画,只剩下残缺的色块。我试图抓住些什么,可越是用力,那些碎片就越是从指缝间溜走。
昨天路过一家旧书店,进去逛了逛。书架上落满了灰尘,阳光从天窗照下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随手拿起一本书,是本破旧的诗集,书页边缘卷了起来。翻到某一页,上面写着:“我们都是迷失在时间里的孩子,一边寻找,一边遗忘。”合上书,突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热。店里很安静,只有老板打字的声音,嗒嗒嗒,像时钟在走。
我必须要去那个地方,就算最后两手空空,就算只是为了确认那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也许寻找本身就是意义,也许在那条路上,我能遇到同样迷失的人,能短暂地互相取暖。但更多的时候,我知道那条路只能一个人走,像在黑夜里跋涉,没有星光,没有火把,只有脚下坑洼的土地和远处模糊的地平线。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落叶,在空中打了个旋,然后不知飘向了何方。我裹紧了外套,继续往前走。明天见,明天又会是怎样的一天呢?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到底存不存在,不知道自己还要这样走多久。但我还是要走下去,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未知的、或许什么都没有的终点。这大概就是我的命吧,在无尽的寻找和遗忘里,耗尽这具逐渐冰冷的躯壳。
(昨夜之梦仍只半阙,此或为较佳之况也。
唯余下半段耳。夫现实之映射与潜移默化,恒于潜意识有所影响,若久处沼泽之地,其身自染污泥矣。
昨夜彼无赖者竟通宵奏杂乱之乐,致吾下盘不稳,梦中竟有滴漏之象。
唯未被碎片化之片段侵扰而遗忘者,乃向者之事。吾尝于餐馆操贱役,后某番冒险亦终,似曾令家父驱车携吾往某游乐场,途经之时,不晓何故竟至老姨家。欲邀表妹同往,遂往焉,遍玩诸般游具,后似因食而坏腹。嗟乎,表妹彼时对吾甚为亲近,不知其自由活动时,乃何人于其果汁或酒中施催情之物,令其状若食,吾竟未管,任其牵拽,随家父等往高处行。后于冰山之上遇老姑,彼亦驱车而至,车停于冰山下之停车场,旁有餐馆数间,然吾无心饮食。冰之触感,及凉水浸身,虽令吾冷静,却仍似遗尿。吾家所驾乃面包车,彼家则为越野车,然独老姑一人来此,相与言谈间,遂同行,言及归家之事。吾久坐于冰山冰雕之高处,见诸多游手好闲之徒亦来此。后吾竟遗尿,或因地面过寒,尽是冰水,兼之腹疾所致,此正映射现实中梦中滴漏之事。不知是憋闷太久,抑或他故?现实中久无鱼水之欢,常辗转反侧,于半梦半醒间往复,似欲抓握某物而未得,后复睡去。及醒,表妹己乘老姑之车往其家,吾随家父归,途中睡去,梦中事毕,乃于现实中醒,起而如厕洗漱,遂出门去。
大略如此,亦无多言。下文言与上文无关:
无人能恒存,亦无人能恒亡。
天地虽宽容,然亦无情。
大道隐,地道遁,天道不显。
末法之世,绝地天通,仙凡永隔,五浊恶世,法将尽之时。
吾必往彼处,纵知于彼处终无所得,终至两手空空,亦必往之。吾从不畏死,亦绝不后悔。
止于此矣,实难再书他物,了无趣味,记忆亦多偏差遗忘,便如此吧。再见,明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