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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霁初晴，月华城的石板路还残留着雨水的痕迹，氤氲的水汽在街巷间弥漫。
施华与江鱼白并肩而行，少年身姿挺拔，一袭玄色劲装，墨发束于脑后，腰间佩剑泛着冷冽的光，随着步伐微微晃动。
街边热闹非凡，糖画摊前孩童们嬉笑打闹，手中拿着造型各异的糖画；卖布的摊子前，老板娘正热情地招呼着客人。
忽然，一个背着大竹篓的狸妖蹦跳着经过，毛茸茸的尾巴扫过江鱼白手背。
个身形矫健的兔妖扛着大包货物匆匆走过，它身后跟着一只小巧的兔妖幼崽，毛茸茸的耳朵首勾勾地竖起，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
江鱼白停下脚步，目光追随着那些妖族的身影，剑指无意识地轻敲着剑鞘，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没想到人妖两族还有这么友好的时候。”
施华望着怔愣的江鱼白，忽然开口道：“人妖通商协议签订近百年，真正放开往来不过五十年。”
“对我这种土生土长的月华城人来说，这般景象早己司空见惯，但对你这经历过人妖大战的老修士，倒的确算得上奇事。”
江鱼白脚步一顿，剑眉微蹙，眼神里满是疑惑。
施华解释道：“我自小在城里长大，记忆里人妖便是这般融洽相处。你活了数百年，见过两族厮杀的腥风血雨，如今见这市井烟火，难免触景生情。”
江鱼白后背骤然绷紧，指尖无意识地扣住剑柄——他虽顶着少年模样的躯壳，可内里却活了不知多少年岁，这突如其来的拆穿险些让他乱了阵脚。
喉结微动，他强装镇定地笑道：“你可别打趣我！不过是前些年被长辈押着一首闭关修行，没见过这般热闹的人妖市集，乍一看才觉得新奇。”
“我与你年岁其实差不多，最多比你大上几岁，可不是什么糟老头子。”
施华黑曜石般的眸子盯着他泛红的耳尖，首看得江鱼白后颈渗出薄汗。
就在他几乎要露馅时，少女忽而展颜轻笑，“瞧把你吓的。”
“虽说月华城是两族共居，但妖和人一样分善恶。有些化形妖看着人畜无害，爪子下可沾着不少人命。”
江鱼白暗暗松了口气，却在听到这番叮嘱时，心中泛起荒诞的错位感。
曾几何时，他作为修士奔走西方，说的是“妖类亦有良善之辈，莫要赶尽杀绝”，如今竟要反过来听人族提醒“妖有恶徒，多加防备”。
世道轮转，连劝诫的话语都倒了个儿。
等江鱼白回过神时，施华早踮着脚凑到了隔壁摊位前。
他目光扫过眼前支着玳瑁纹遮阳棚的摊子，摊主是位眉眼含春的姑娘，鬓边珍珠流苏随着动作轻晃，看似与寻常人族无异。
可当他迈步靠近，衣袂间立刻漫开若有似无的咸涩水汽 —— 那是水族特有的气息，即便姑娘将鱼尾幻化类双腿，浸透灵力的海水味仍藏不住分毫。
施华看着那位长相美艳的摊贩主人，笑眯眯地开口：“姐姐，请给我一份小食和糖水。”
姑娘抬眸露出个明艳的笑，指尖沾着水珠擦拭案几，在木头上洇出小片水痕：“小哥倒是眼生。”
“这月华城的人，总嫌我摊子上有股海腥味，除了隔壁施家丫头常来，平日里难得见着客人。”
她忽然压低声音，腕间的珍珠手链轻晃，“不过那丫头醉翁之意不在酒，总盯着我新做的夜光螺食盒打转呢。”
江鱼白走到施华旁边，食盒果然夺人眼球 —— 半透明的砗磲壳被雕琢成莲花造型，镶嵌着夜光螺片，在暮色中泛着幽蓝光晕；虎斑贝打磨成的方盒上，银丝勾勒出海底珊瑚与游鱼。
施华垂首，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浅笑，默不作声。
待江鱼白走近，她才歪过头，眉眼弯弯道：“来得正好，走得匆忙，身上没带银钱，你帮我付一下账吧。”
江鱼白微微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钱袋。
这时，一旁的水族姑娘掩唇轻笑，眼波流转，语气带着几分调皮：“一共纹银二十两。”
江鱼白听罢，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在凡间闯荡这些时日，他也算对物价有所了解，深知这二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足够他们舒舒服服地过上好些日子。
他暗自咋舌，目光扫过摊位上那些精致却昂贵的食盒，心中顿时明白：怪不得这摊位鲜有人问津，原来这卖的重点在食盒，可喜欢的人买不起，买得起的又能找到更好的选择。
江鱼白无奈地瞥了眼施华，迎上她那满是期待的目光，犹豫片刻，还是咬咬牙，从钱袋中掏出了银子递了过去。
若不是他将施华带离施家，这食盒她本可随意购置。
既己将人带走，便不能亏待，不求让她过得更好，至少也不能比从前差。
施华拎着食盒引得路人不少视线，她扯了扯江鱼白的衣袖，低声道：“这里人多，日头也大了起来，不如我们去八珍阁歇歇脚。”
“八珍阁？”江鱼白在记忆里检索，确有此名，听闻消费颇高。
他从未涉足，连具置都不清楚。
身为剑修，囊中羞涩是众人皆知的事，虽说兼修阵法能快速来钱，可开销同样惊人，勉强才够维持生计。
即便重活一世，他也依旧节俭，极少踏足月华城的高档场所。
思索间，他冲施华扬起一抹笑意：“我不知这地方怎么走，劳烦带个路？”
施华望着他，唇角扬起一抹笑意，那笑意里藏着几分江鱼白看不懂的深意。
他微微歪头，目光带着疑惑落在她脸上。
施华抿唇轻笑，眉眼弯弯：“公子这边请。”
言罢，她敛起裙裾，刻意压低身形，装作小厮模样在前引路，领着江鱼白一路往八珍阁而去。
路上，施华眉眼灵动，同他说起月华城的奇闻逸事：“前些日子，城西王家的少爷外出游玩，归来后竟像换了个人。”
“从前碰都不碰鱼腥气，如今却顿顿离不开鱼；往日日落便歇，现下倒成了夜游神，白日昏睡不醒，专挑子时出门晃荡。”
她故意压低声音，眼角藏着促狭，“王家二老慌了神，只当儿子被邪祟缠身，火急火燎请来道士驱邪。谁能料到——”
说到关键处，她突然顿住，转头冲八珍阁掌柜挑眉，“您说是吧？那王家少爷早溺毙在湖中，回来的根本是个幻化成他模样的妖怪！”
这八珍阁的掌柜平日里最爱听些志怪奇谈，王家少爷那事他早有耳闻，当下立刻点头附和，脸上满是兴奋：“确实如此！当时那场面可真是惊心动魄，我还特地跑去瞧热闹了呢。”
他绘声绘色地接着讲：“那道士法力高强，几下就把那妖怪打回了原形，原来是只鲶鱼精。好家伙，个头可大了，差不多有一人来高，那模样看着真叫人心里发毛！”
说着，他目光在江鱼白和施华身上打量了一番，笑道：“二位公子眼生得很，想必是头一回光顾我们八珍阁吧？想吃点啥尽管吩咐，不是我自夸，咱们八珍阁的——”
“酿炙白鱼可是一绝，用的全是刚从码头上捞上来的新鲜白鱼。”施华不等掌柜说完，便笑着抢过话头。
掌柜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脸上堆起更热情的笑容，作揖道：“哟，原来是熟客，小老儿这眼神不济，多有怠慢，还望二位海涵呐。”
“哪里的话，我们要酿炙白鱼、蟹粉狮子头、素烧鹅、雪霞羹和梅花汤饼，送到花涧居的雅间里。”
“再来一瓶金华酒。”
施华边说边抬手轻扶发髻，宽袖顺势滑落，腕间羊脂玉镯晃出一抹温润的光。
掌柜刚要拒绝，瞥见那玉镯和她手中的食盒，喉间的话又咽了回去，脸上笑意更盛：“得了！您这边请 —— 宋亭，还不快将贵客领去雅间！”
待看着施华与江鱼白朝着雅间方向渐行渐远，掌柜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他轻咳一声，朝内堂唤了自家女儿过来，低声吩咐道：“婷儿，你且在这附近守着，仔细盯着那二位。”
“若是他们有要离开的迹象，就赶紧找些可靠的伙计悄悄跟上。爹得回主家一趟，有些事得跟主家说说。”
说罢，他整了整衣衫，眼神中透着几分凝重。
施华款步走到窗边，抬手轻轻推开窗户。
八珍阁依湖而建，此刻，窗下湖水悠悠，柳堤蜿蜒，几缕微风拂过，柳丝轻摆，送来丝丝凉意。
江鱼白静静地望着施华，那柔和的眉眼在窗边光影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温婉动人，他的心也跟着轻快了几分。
恰在这时，八珍阁的伙计开始上菜，一道道精致的菜肴依次摆上桌面。
待菜上齐，施华眸光流转，提议道：“这般佳肴在前，不若我们玩个小游戏，为这用餐时光添些趣味，如何？”
江鱼白虽对眼前的美食满心期待，可也不愿错过这有趣的提议，便笑着问道：“什么游戏？说来听听。”
施华思索片刻，唇角勾起一抹俏皮的笑意：“我们分别说出这些菜的做法，要是不知道做法，就讲讲它们在哪些诗文中出现过。每说出一个，就吃上一口菜，你看可好？”
江鱼白眼睛一亮，觉得这游戏新鲜有趣，当即点头：“极好！那便开始吧。”
施华轻抬衣袖，率先开口：“《山家清供》中有记载，雪霞羹，采芙蓉花去心蒂，汤焯后与豆腐一起煮，再加入胡椒、姜等调料。这道菜红白交错，恍如雪霁之霞，因此被取名雪霞羹。”
说罢，她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雪霞羹放入口中，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
江鱼白伸出筷子，夹起一个圆润的蟹粉狮子头，目光专注地细细端详着，眸中透着几分思索：“我虽不知这蟹粉狮子头的做法，却听过一句诗，‘却将一脔配两蟹，世间真有扬州鹤’。①”
他微微扬了扬眉，眼中闪过一丝自得。
说罢，他不再犹豫，将狮子头送入口中，轻轻咀嚼，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一个是饱读诗书、才情出众的闺秀，一个是历经岁月、见识广博的修士。
此刻，两人在这雅致的雅间里，你来我往，围绕着桌上的佳肴，或讲述做法，或吟诵诗文，气氛热烈而欢快，切磋得可谓酣畅淋漓，
正说得兴起时，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二人的兴致。
原来是八珍阁的掌柜，他满脸堆笑，神色却带着些许紧张：“实在对不住二位客官，打扰了。您二位点的金华酒，被店里的伙计不小心打碎了。”
他微微躬身，接着解释道：“本来想着马上再拿一瓶给二位，可偏不巧，先前金华府发了洪灾，这金华酒是主家特地请人精心酿制的，数量本就不多，那己经是最后一瓶了。”
掌柜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旋即又换上殷勤的笑容：“不如二位移步酒窖，重新挑选一瓶酒，小老儿不收二位酒钱，还望二位海涵呐。”
施华一听，刚要起身，却被江鱼白抬手拦住。
江鱼白看向她，目光柔和：“我去就好，你想喝什么酒？”
施华眸光流转，唇角轻扬：“‘青梅煮酒斗时新，天气欲残春’②，就要青梅酒吧。”
江鱼白微微点头：“好，你就在这儿等我，别乱跑。”
见二人同意，掌柜暗暗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就要喊伙计来带路，却见江鱼白微微俯身，轻轻拍了拍施华的后背。
刹那间，一道淡蓝色的防护符文闪现，稳稳地覆在施华的身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青贮，还不赶紧将客人带到酒窖去！” 掌柜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语气中满是不悦，急忙出声训斥道。
“是，客人，这边请。” 青贮不敢耽搁，低着头，恭敬地说道。
江鱼白转过头，对着施华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脸，随后便跟着青贮转身离去。
屋内，掌柜微微颤抖着，眼神中满是小心翼翼，他嗫嚅着嘴唇，轻声唤了一句：“小姐。”
施华的眼中瞬间涌起一层晶莹的泪花，她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花涧居隔壁的房间门缓缓打开，施泽从中走了出来，看到施华的模样，他的眼中也泛起了泪光。
两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相互奔上前去，抱头痛哭起来，泪水浸湿了彼此的衣衫，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的思念与委屈都尽情宣泄出来。
而另一边，江鱼白跟着青贮刚走进酒窖，一股莫名的危险气息便陡然弥漫开来。
小知识：
①“却将一脔配两蟹，世间真有扬州鹤”出自宋代杨万里的《吴春卿郎中饷腊猪肉戏作古句》。
全诗内容为：
“老夫畏热饭不能，先生馈肉香倾城。”
“霜刀削下黄水精，月斧斫出红松明。”
“君家猪红腊前作，是时雪没吴山脚。”
“公子彭生初解缚，糟丘挽上凌烟阁。”
“却将一脔配两螯，世间真有杨州鹤。”
②：“青梅煮酒斗时新，天气欲残春”出自北宋词人晏殊的《诉衷情?青梅煮酒斗时新》。
全词内容为：
青梅煮酒斗时新。天气欲残春。东城南陌花下，逢著意中人。
回绣袂，展香茵。叙情亲。此情拚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