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席的毛刺扎得脚踝发痒,秋穗儿刚想翻身,后腰就被硬邦邦的土炕硌得倒抽冷气。糊着黄泥的墙面裂开蛛网纹,晨光从茅草屋顶的窟窿漏进来,正照在她鼻尖上。
"姐,糊糊要凉啦!"豁了口的陶碗怼到嘴边,五岁的铁蛋踮脚趴在炕沿。他右腮沾着灰,两根黄毛小辫翘得像蟋蟀须,破夹袄露出絮状的棉花。
秋穗儿盯着碗里泛青的糊状物,隐约闻到陈米混着野菜的涩味。昨夜被雷劈中的记忆还在脑仁里抽痛——她明明是熬夜对账的会计,怎么转眼成了古代小村姑?
"苗苗都喝完啦!"铁蛋突然伸长对着秋穗儿大声说,惊得屋梁上扑簌簌掉灰。墙根竹篓里传来婴孩咿呀声,两岁的妹妹正抓着稻草往嘴里塞。
木门"咣当"撞在土墙上,裹着靛蓝头巾的妇人旋风般冲进来:"作死的小猢狲!说了让你姐静养!"药碗在炕桌砸出闷响,褐汤晃出三圈涟漪。
秋穗儿被老妇人眼尾的深纹晃了神。记忆如潮水漫过——这是外婆颜氏,年轻时能徒手逮野猪的猎户之女。
"外婆,我..."话没说完就被塞了满嘴苦药,颜氏粗粝的掌心贴着她额头:"可算不烧了!你大舅前儿猎的野鸡还在灶上煨着,等晌午..."
屋顶突然传来"咯吱"声,几滴凉水砸进药碗。秋穗儿仰头,透过茅草缝隙看见颜勇补屋顶的身影。外公赤脚踩在歪脖柳树上,补丁摞补丁的裤腿随风晃荡。
"这死老头子,说了等天晴再修!"颜氏抄起笤帚往外冲,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铁蛋趁机舔了口药碗,小脸皱成酸橘子。
秋穗儿裹紧泛潮的薄被,打量这间不足十平的土屋。墙角堆着编了一半的竹筐,梁上吊着风干的艾草,窗纸补丁拼出歪扭的福字。西墙裂痕处塞着碎布,北墙挂着褪色的"五谷丰登"年画——边角还粘着去年的灶糖渣。
"穗儿醒着?"门帘掀开半角,祖父秋老汉佝偻着背蹭进来。他旱烟杆别在草绳腰带里,裤脚沾满泥点,"你爹跟里正借粮种去了,等开春..."
"借什么借!"颜氏端着陶罐折返,野鸡汤的香气瞬间溢满屋子,"王家那老抠门,去年借三升还五升的利,亏他张得开嘴!"
铁蛋盯着汤罐咽口水,手指头在炕沿画圈:"昨儿李婶子说,里正爷爷家的狗都比咱家吃得油光..."
"啪!"颜氏的筷子敲在陶罐边,"喝你的汤!"转脸给穗儿舀鸡腿时,浑浊的眼突然泛起水光,"等开集市,让你三舅把那件狼皮袄卖了..."
秋穗儿捧着热汤,喉头突然发堵。汤里漂着两片参须似的草根,鸡腿瘦得只见骨头。屋外传来母鸡下蛋的"咯咯"声,三舅母赵氏正蹲在篱笆边捡蛋,孕肚顶着补丁围裙,捡起鸡蛋小心地揣进袖袋。
暮色爬上窗棂时,秋穗儿终于摸清现状。秋家三代同堂挤在三间茅屋,祖父带着父亲种地,三个舅舅农闲时打猎。大哥秋柏在镇上读书,束脩是靠外婆陪嫁的银镯子换的。
"姐!看我的大将军!"铁蛋举着树枝冲进屋,惊飞正在啄米的老母鸡。他腰缠草绳,头顶歪戴破草帽,活像逃荒的难民。
秋穗儿望着漏进月光的屋顶,掌心被鸡骨头硌得生疼。现代的记忆在翻涌——超市促销时抢购的粮油,出租屋里永远亮着的电脑屏,还有那场浇透账簿的暴雨。
"铁蛋,"她突然抓住弟弟的破草帽,"后山有板栗树吗?"
"有哇!去年二舅还捅了马蜂窝!"男孩手舞足蹈比划,缺了门牙漏风,"王婶子家的胖墩被蜇成猪头..."
秋穗儿摸到枕下藏着的半块麦芽糖,黏腻的糖纸粘着碎茅草。这是今早三舅偷偷塞给她的,糖块被体温焐得半化,在昏暗里泛着琥珀色微光。
夜风送来零碎的对话。父亲和祖父蹲在院里磨镰刀,沙哑的嗓音混着虫鸣:"...里正说要拿西坡地作抵..."
"...那可是祖产!"祖父的旱烟锅亮起又暗,"可柏哥儿的笔墨..."
秋穗儿把糖塞进铁蛋嘴里,看男孩惊喜地瞪圆眼睛。月光漏过茅草,在泥地上织出银网。她摸到炕沿裂缝里嵌着的碎陶片,指尖被划出细痕也不觉痛。
鸡叫三遍时,秋穗儿盯着屋顶漏洞数到第七颗星。潮湿的霉味、铁蛋的磨牙声、远处山林的夜枭啼,混着掌心残留的糖渣,终于织成清晰的念头——
要在这漏雨的茅屋里,种出比星星还甜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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