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谷县衙后堂,蔡攸借程文简信鸽,再与父亲传密信。
今日亲见呼延庆之事,不由忧心父亲若不准登州、青州奏请,那武松恐要取自己性命。
青州经历倒未与程文简细说,只道途中偶遇武松,一见如故。
少顷,武松至,蔡攸托故离去。
程文简道:“都头长途跋涉,本当歇息数日,怎奈城中物价日贵一日,皆因漕河冰封,陆路受阻,都头可有良策?”
武松道:“属下己遣兄弟往独龙冈打探,只是那独龙冈三庄人多势众,甚是凶悍,又在寿张境内,委实难办。寿张李氏乃当地望族,不知县尊可曾请县丞前往周旋?”
程文简笑道:“此事恐正与李氏大房、二房相干。忠义社扶持阳谷三房,占了许多利市,大房、二房便勾结祝家庄,专与阳谷商队作对。下官与县丞推心置腹谈过数次,在宗族利益面前,县丞亦无计可施。”
“此乃县丞推托之词?”
“或是肺腑之言,县丞近来甚是颓唐,几不问世事。据押司所言,此番官仓失火之亏空非但算在大房头上,李世宁亦让出族长之位,如今李氏由二房执掌。百年望族,恐怕说散便散。”
“县中尚余多少粮米?”
“商贾几不出售粮米,如今皆赖官仓每日供粮,每户限量采买,省着些吃,尚可支撑两月。其余物品,贵些也就罢了。”
“如此甚好,至少要保不饿死人。两月足矣,属下必当解决此事。梁山亦在寿张,可与独龙冈有龃龉?”
“此事倒未听闻。今早州里传来消息,前些时日又有数十强人投奔梁山,闻说还有那宋公明。”
“此乃今日欲与县尊商议之要事。据属下探子回报,梁山上己有二十余名头领,两千余喽啰,揭竿造反只在早晚,届时阳谷恐危矣。”
“都头所谓头领,皆是何等人物?”
“身手与属下相仿之人。”
程文简倒吸一口凉气,在他眼中,能赤手搏虎的武松己是世间罕见的好汉,竟还有二十余人与之相当,何等可怖?
自然,他不知武松为接下话头,略作夸大。
只听武松又道:“朝廷主力征西夏,恐不会调禁军精锐讨伐梁山,若只遣郓州、济州厢军,胜负尚在两可。即便终能取胜,亦必旷日持久,阳谷实乃险地。”
“都头之意是?”
“趁梁山未成气候,县尊可早作打算,调离是非之地。”
“莫非都头有荐举之处?”
“青州或登州。”
“登州乃边陲,青州历来是京东路最乱之所,都头何必荐举?”
“彼处皆是自家人,少些掣肘,加之天高皇帝远,更易推行新政。不似阳谷,快马至南京只一日,去东京不过三日,天子脚下难办事。县尊曾在登州为官,当知彼处繁华更胜郓州,而青州以北连年水患,县尊长于水利,正是施展抱负之地。”
“容本官思量。”
武松此议非一时兴起,原想结交梁山兄弟,以免其走向造反。
可宋江去青州竟提前,秦明等人仍上了梁山。
此莫非天意难违?
武松甚是沮丧。
更紧要者,若仍在阳谷扩充势力,或与梁山交好,一同造反,或依附朝廷,被遣征讨梁山。
二者皆非武松所愿。
故欲退一步往青州,不再以阳谷为根基。
程文简确有真才实学,观其河道疏浚工程便知。
是以武松欲拉拢。
只是此事尚不急,梁山发展再快,恐也要两三年方会造反。
眼下最要紧者,独龙冈与方圣公也。
一关乎满城百姓生计,一则真可能即刻造反。
出得县衙,至安济坊。
恰见方百花与潘金莲坐于窗下闲谈,一见武松从窗外经过,同时起身,复又坐下。
待武松入内,潘金莲缓步上前施礼道:“叔叔可算回来了,大郎日日念叨叔叔,几近着魔。”
方百花远远施了一礼,未起身,仍望窗外飘雪。
武松道:“嫂嫂辛苦了。”
潘金莲笑道:“我有甚苦处,吃穿不愁,倒是叔叔清减许多。”
顿了顿又道:“叔叔可是来寻妹子?请自便罢,嫂嫂还要抓几副药。”
武松至窗后坐下,道:“公孙道长遣来的樊瑞兄弟似不在近处。”
“前日己随师兄而去。”
“某正为此而来,还请里间说话。”
二人入得里间,虚掩房门。
方百花凝视武松,叹道:“都头似有变化。”
武松不解道:“变在何处?”
方百花几欲脱口:“变得客气了,变得生分了。”
终未出口,只幽幽道:“往日都头眼中时露茫然,今却满是霸气,想必都头登州之行,收获颇丰。”
“方杰都己告知于你?”
方百花颔首,叹道:“都头眼中尚有暴戾之气,恐己惯于以杀破局,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此话方娘子可曾对圣公言明?”
“都头何出此言?”
“方圣公若起事,杀戮何止数十万?某杀人是为救人,杀一人而救千人,杀千人而救万万人,某愿为之。可令兄起事为的甚么?”
“为……为清净光明,为驱散黑暗。”
“不事君父、是法平等……此等言语恐方娘子自家亦不敢深信。圣公一旦起事,必当称帝,与他反抗的赵官家有何分别?”
方百花面现愠色,闭口不言。
武松又道:“明教以【无有高下】为幌,诱民入教,只令其戒色戒荤、受苦受难,却给不得半点好处,反使其成官府眼中妖人,成过街老鼠。此便是方娘子欲救世之道?”
方百花深吸口气,恼怒道:“都头又何尝不是利用流民,为自家向官府索权增码。那些风雪中的流民,不过是都头眼中牛马,何曾顾其死活?”
“某来之前,城外流民日得一粥,住茅屋,受差役、豪强欺凌,随时染病而亡;某来之后如何,方娘子当比某更清楚。”
“你……你……都头今日专来寻晦气不成?”
“以方娘子如今在教众中威望,为何不出面劝阻圣公?任教主前,方娘子坦言不欲明教分裂,亦不愿令兄造反。可今方娘子身居教主之位,又因天象之事被教众奉若神明,却为何改弦更张?”
“都头以为此乃我本意?成教主,变神明?不知青娘所为是否都头指使,可尔等摆布我之前,谁曾与我商议?”
“可你并未推拒。”
方百花积攒的怒气倏然消散,靠于椅上,只觉浑身无力,黯然半晌,缓缓道:
“是我太过天真,信甚么清净光明,以为做了教主,总能调和各方。岂知人人皆有野心,甚么教义,甚么教民,不过棋子。都头责备的是,我无能为力,只能坐视,任事态失控。家兄前日己至阳谷,为的是劝我同意起事,我让王长老传话不见,除非我死。我有负都头所托,想等都头回来,看看如何了结……”
言至此处,少女语带哽咽,两行清泪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