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堂,王世安呈上文书道:“县尊,属下看都头那义妹颇通医理。本县医官畏匪患告假归乡,至今未归,不如请她暂代?”
程文简翻阅文书道:“可知其来历?”
“既有都头作保,县尊不必多虑。方才都头言道,流民底细己尽数摸清,造册登记完毕,料想景阳冈贼匪不敢再犯。县尊曾说疏浚盘肠河乃当务之急,如今万事俱备,只待县尊下令。”
“本官到任半载,寸功未立,终日为流民匪患奔走,却束手无策。武都头短短数日便安定局面。靖之啊,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县尊不必自轻。武人平乱,文人治国,自古皆然。”
“此言有理。只是李氏与西门氏争这河道之利,着实令本官头疼。”
“何不撇开两家,由县尊亲率流民治河?新垦荒滩可作公田,佃与流民。如此河道疏浚后,流民也得安身之所。便是州里也无话可说,若成,必是大功一件。”
“本官原有此意。奈何朝廷不给银钱,县库空空如也,全赖豪绅捐输。不给好处,谁肯出钱?水患致河道改易,涉及占地。豪绅动辄以祖田相挟,要县里高价赎买。本官两袖清风,哪来的银子?”
“县尊,今时不同往日。不是有武都头在么?豪绅由都头应付,钱粮由都头筹措,县尊只管治河便是。”
程文简沉吟良久,缓缓道:“都头所求为何?”
王世安低声道:“允明教在流民中传教。”
程文简神色一变,旋即恢复如常:“都头与明教有勾连?”
王世安摇头:“都头虽未明言,但属下揣度,是想借明教之力募壮丁。”
程文简道:“都头念念不忘募勇,何以执着至此?”
王世安道:“都头言梁山泊必成气候,少则一年,多则三载。阳谷距其不过三十里,一旦举事,阳谷首当其冲。”
“武都头所图非小啊。此事干系重大,容本官三思。靖之可回复都头,只要不违朝廷法度,其余任其便宜行事。事急从权,不必事事禀报。”
“属下明白。武都头虽是武人,却深谙为官之道,必不会令县尊为难。”
程文简合上文书长叹:“官家说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可到了地方,士大夫还得与豪强共治。”
王世安苦笑:“听闻北边有些州县,己到了与匪共治,甚而与辽人共治的地步。”
“靖之慎言!本官政和元年以《论青苗法与地方豪强疏》得恩师赏识,二年授登州司户参军,恩师称学生【通晓水利、善治荒政】,今年擢升阳谷县令。惭愧啊,至今无尺寸之功,反倒愈发背离初心了。”
王世安默然。
程文简又道:“靖之,都头任命文书己到。今日设家宴,请你与都头同来。带上家眷,不必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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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前街茶肆内。
方百花闻宴请之事,连连摇头。
武松笑道:“这可由不得你。昨日不走,今日就得赴宴。”
方百花抬眸道:“都头又要拘禁小女子不成?”
武松轻叩桌案:“小娘子若想走,怎会答应去见李通?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既怕右使再来行刺,又忧此事泄露致明教分裂,还要完成令兄所托,拉拢北方实权人物助其登上教主之位。武某说得可对?”
方百花一怔,正色道:“都头明察。我如今确实进退维谷,暂托庇于都头。想来都头救我,也非全然无私。”
“武某欲借明教之力募壮丁。钱粮由我出,组织训练由贵教负责。”
“都头不怕为他人作嫁衣裳?信众入我教,奉我教义,由我教头目统率,届时恐难分彼此,说不准是谁的人了。”
“只要小娘子是我的人便够了。”
“都头休得轻薄!”
“武某失言。只要贵教真心为民,便是武某入教也未尝不可。”
方百花目光闪动:“都头当真认同我教教义?”
“光明战胜黑暗,天经地义。”
“教规呢?”
“不婚不色不荤?”
“正是。”
“小娘子以为大明尊何时能胜黑暗魔王?贵教传入中土近三百载,若前朝皆奉此教,不婚不色,岂不早己绝嗣?小娘子乃习武之人,当知体力要紧。若每日多食几斤肉,武艺必能更进。听闻令兄主张以暴抗朝廷,若都食素,如何敌得过兵强马壮的禁军?”
方百花语塞,半晌道:“家兄正欲推动修订教规,特殊时期允食肉。”
“若食肉是罪,何时都是罪;若不是罪,何时都不是罪。岂能由头领随意定夺?”
“这……这是摩尼光佛法旨,不可更改。我……我也无权更易。”
“若小娘子做了教主呢?”
方百花默然饮茶。
武松又道:“此乃武某肺腑之言。小娘子若有意,某愿相助。此事重大,小娘子可细思量,不必即刻答复。”
方百花点头道:“多谢都头厚爱。”
出了茶肆,走在熙攘街市。
方百花低声道:“都头带我招摇过市,究竟何意?”
武松西顾轻笑:“引蛇出洞。若有刺客潜伏,自会现形。”
方百花嗔道:“那又让我赴宴,不怕打草惊蛇?”
武松道:“正是要揪出暗中窥伺之人,敌友须早分明。”,
方百花疑惑:“都头行事,总觉太过莽撞。”
武松冷笑心想:“待金人铁骑踏来,方知何为莽撞?什么礼法规矩都救不得。”
县衙后院,方百花略觉尴尬。
好在人不多,只闲话家常。
她以信奉净土宗搪塞食素之事,县令夫人李清棠棠如遇知音,大谈佛理。
什么万修万人去,是心是佛,是心作佛……
幸而她涉猎佛典,倒也应对自如。
程文简不由道:“武都头,令妹真是菩萨心肠,既通医术,又明佛理。只是见她右臂不便,可是带伤?”
武松笑道:“过景阳冈时遇贼厮杀所伤。承县尊挂念,己无大碍。”
宴毕,李清棠棠看着残羹叹道:“世事无常,难赚的银钱,花起来却快。夫君月俸才十五贯,这一席就去五贯。”
程文简闭目靠椅:“只要懂得变通,赚钱倒也不难。”
“呵,当贪官呗。对了,那方小娘似乎也知摩尼教义。说往生净土时,失言说出【清净光明】。”
“这些教派互相抄袭,不足为奇。夫人不也知道【清净光明】是摩尼教口号?难不成夫人也是魔教妖人?”
“妾身不过提醒夫君,莫要受人蒙蔽。”
程文简哼起小曲,李清棠棠唤侍女收拾桌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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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庙外,一老妇跪地哀求:“官人,小人的孙儿只是略感风寒,求官人莫要带走,老身自会照料。”
祝二被求得心烦,抬腿欲踢。
方青娘闪身拦住,扶起老妇道:“朱阿婆,小兔子染了风寒,送去医舍是为静养。若传染家人怎生是好?”
“可……可他才三岁,从未离过老身……”
“这是武都头的吩咐。”
“武……武都头也知道小兔子病了?”
方青娘附耳低语:“朱阿婆再闹,明日官人断了你家口粮如何是好?且回去歇息,明日我让人多给你家盛些。”
“当……当真?”
“青娘从不打诳语。”
远处隐约传来孩童歌谣:“瘴气焚烧有诀窍,艾草皂角要添料。干草火苗蹿不高,浓烟滚滚瘴气消……”
正是方青娘编撰的顺口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