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听舟知道自己还不能暴露身份 。
重重迷雾尚在,他总觉得暗中有人似乎在操控着这一切的发生 。
包括他自己都在这局中 。
在真相尚未理清之前 ,他都不能轻易暴露身份 。
百年过去 ,玉奚派确是没变多少 。
顾听舟跪在问心殿的冰玉砖上 ,指尖上还残留着他晨起试炼时沾到的朱砂 。
鎏金香炉腾起的轻烟里,白隅身穿玄色掌门袍,袍角轻掠过眼前 ,腰间那枚螭纹玉佩晃得顾听舟眼眶发酸——那是他当年亲手给自家师弟系上的及冠礼。
“涯久。”白隅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比百年前多了几分沉郁,“抬起头来 。”
顾听舟紧绷着傀儡身躯的关节 ,将他容貌调整过的面庞完全暴露在往生境的光晕下 。
他当时制造这傀儡山的时候就留了个心眼儿 ,做的只与当初的自己有七成像。
往生镜中映出的少年眉目平庸,自此镜中的景象再无任何变化 。
“你为何会选择玉奚派?”
殿外偶尔传来青衍训斥新弟子的声音 ,还是如以往那般中气十足。
顾听舟目光盯着白隅腰间微微晃动的剑穗,那上面缺了的琉璃珠是被凌尧年幼时失手打碎的 。
“为求大道。 ”顾听舟用清亮的嗓音回答道。
一只修长的手突然扣住了顾听舟的腕脉,化神境前期修士的灵力如潮水般涌来 。
顾听舟本能的想要运转周天抵御 ,却在灵力触及神识的瞬间僵住 ——这是他当年教给白隅的探脉手法,指腹按压的正是太渊穴 。
“掌门!后山结界......”云郢撞开店门的瞬间 ,顾听舟手腕间的傀儡丝终于承受不住双重灵力冲击,在皮肉下隐约绽开如蛛网般的裂痕 。
顾听舟:“......”
这倒霉孩子,下手怎么还是如以往一般没轻没重的 !
白隅猛的松开手 ,顾听舟趁机将渗出的晶石化血液藏入袖中。
云郢头上别着的仍是百年前顾听舟送的青玉簪 ,此刻却指着一名昏迷的弟子顶侧的魔纹,厉声说道:“又是蚀骨咒! ”
顾听舟跟着他们冲到寒潭边上时,月光正照在那弟子心口的咒印上 。
暗紫色的纹路在皮肉下蠕动 ,组成的分明是他今年献祭时留下的那道封魔阵 ——只是阵眼处的莲花纹变成了狰狞鬼面 。
“掌门,这个阵弟子曾经见到过 ,让弟子试试吧 。”顾听舟听见自己略微带着些沙哑的声音 。
当他指尖触碰到魔纹的那一刹那 ,神识之海中却突然响起了锁链崩断的铮鸣 。
昏迷弟子却猛然睁开了眼睛 ,在他的瞳孔里 ,却倒映着魔域中,一轮血月下权崔涯的身影 。
白隅紧皱着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他先是将还半跪在地上的人扶起来 :“来人,将这弟子带下去 。”
顾听舟这脸色有些不好 :“掌门,没有其他事 ,弟子先行告退了 。”
白隅忙着周旋那名弟子的事 ,点头,就让他回去了 。
顾听舟把自己缩在墙角 ,手臂内侧的纹路正在渗出血珠 。
而远处魔域的深渊里,权崔涯抚摸着心口灼热的剑伤 ,面前的水镜顿时碎成了万千星光 。
关于拜师 ,顾听舟其实做了很久的思想准备 。
毕竟自己可是......再怎么说也是长兄如父 ,对吧 ?
现在还不得不反过来拜......自己的师弟 为师。
......还真是倒反天罡。
当晨雾漫过三千青石阶时,顾听舟捧着拜师茶的手腕在微微发抖 。
白隅端坐在流云殿主位上 ,一柄青剑横于膝头 ,剑穗上那颗缺失的琉璃珠空洞得刺眼 。
青衍燃起龙涎香的动作顿了顿 ——因为一百年前的顾师兄总嫌这香气太沉 ,他便养成了点向前掀开半扇窗的习惯 。
还是长得太像了 ,青衍压下心中苦涩的酸意 。
“弟子涯久,请掌门赐茶。”顾听舟在正殿中央跪得笔首 ,余光瞥见云郢正在擦拭殿中柱上的剑痕 。
那痕迹是当初白隅初学御剑时撞出来的 ,那时白隅还真是一个只会扯着自己袖子要糖吃的小少年 ,而如今他的云纹靴就停在自己衣摆前半寸,恰恰是师徒里最严苛的距离 。
手中的茶盏却突然开始结霜 。
傀儡的手指最先出现晶化的裂痕 ,寒意顺着经脉往心口爬 。这具身体终究是承受不住,白玉茶托上渐渐凝出了霜花 ——与当时白隅行拜师礼时 ,杯中突然绽放的雪莲一模一样 。
“你很冷?”白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清衡剑鞘轻轻点在他的肩头 。
化神境前期的纯阳灵力涌入躯体的一瞬间 ,顾听舟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傀儡心脏传来了细微的破裂声 。
那些他好不容易重塑的经脉正在疯狂的吞噬着灵气 ,像百年前的那个雪夜一样 ,白隅高烧不退时还死死拽着他输送灵力的手 。
茶汤表面忽然浮现出星图倒影 。
顾听舟瞳孔骤缩,这是玉奚派秘传的叩心阵,唯有亲传弟子拜师时才会触发。
当年白隅茶盏里映出的正是顾听舟教会他练剑的桃林 ,此时他的茶汤中却翻涌着魔域血月——而本该对此一无所知的新弟子,此时应该惊慌失措 。
“阵法有误 ,请容弟子......”
“别动。”
白隅的指尖轻按上顾听舟的眉心 ,探查的术法却化作一缕游丝钻入他耳后的金纹中 。
正是傀儡术的中枢所在 ,此刻正在他灵力下发出哀鸣 。
顾听舟仿佛看见百年前的自己握着权崔涯的手,手把手的教他画符 ,而少年的指尖也是这般悬停在他自己耳后 :“师尊,您的心跳的好快 。”
天外惊鸟突然起飞 ,云郢的罗烟帕轻轻缠住顾听舟即将破裂的手腕 。
手中的茶盏应声而落 ,却在触及地面之前被清衡剑托住。泼出的水珠凝在半空中 ,在顾听舟眼中,仿佛每一颗水滴都映出他前世的不同模样 ——而离他最近的一颗水珠中 ,赫然是那日他剑指权崔涯时,对方撕心裂肺的喊的那一声“师尊”。
“茶凉了 。”白隅忽然扣住顾听舟接茶的手 ,拇指重重碾压过傀儡关节。而当年他被魔修所伤 ,顾听舟当时也便是这样检查他右手的经脉的 。
而白隅此刻眼底涌动的,分明是似乎认出了什么 ,却又不敢确认的痛处 。
顾听舟俯身去捡滚落在地上的茶盏盖,发丝轻轻扫过他腰间的玉佩 。
螭龙的眼睛却突然泛起红光 ,这是在遇到旧主神识才会有的反应 。
白隅猛得攥住腰间的玉佩 ,顾听舟却己经将茶盖端正的摆回桌案上,外缘朝外偏了三寸 ——这是他当时成为掌门那日,自己手把手教给他们的待客之礼 。
“师......”青衍突然出声 ,硬生生的改口道 ,“掌门,该赐剑诀了 。”
白隅收敛起心中的思绪,抽出剑划破了自己的指尖 ,血珠溅在了他手心中的弟子玉牌上 。这本该是点在他自己额间的传承印记 ,此刻却顺着玉牌纹路游走 ,渐渐勾勒出半朵残莲——正是百年前那场大战中,长离仙尊留给世人的那道封印 。
“此剑名唤破晓 。”清衡剑尖轻轻挑起顾听舟的袖摆时,白隅的声音带着金石相撞的颤音 。
剑气游走的轨迹分明是当年顾听舟自己所创的朝暮剑法,即使收势时却多了道决绝的回挑, 像极了那日他自毁元神前的最后一剑。
顾听舟旋身接招的刹那 ,发带却突然崩裂 ,白发如瀑布般垂落的瞬间 ,整个流云殿的结界发出悲鸣 。云郢的茶盏砸在了地上 ,他连忙抖着手去捡那些锋利的瓷片 ——就像当年顾听舟陨落之后 ,一截一截拼凑它破碎的本命剑一样 。
话说他也想知道惊鸿去哪里了 。
“掌门见谅 ,弟子少时曾误食过雪妖内丹 。”顾听舟扯断的袖口缠住白发 ,露出傀儡体刻意伪造的妖脉。
白隅的剑尖停在他的咽喉处 ,一滴血顺着剑身滑落 ,在青玉砖上展开成往生花的形状 。
他突然收剑入鞘 ,将破晓连鞘抛到顾听舟怀中:“明日寅时,来后山瀑布 。”
顾听舟抱着剑退出大殿时 ,听见凌尧正在训斥扫洒弟子 。
臭崽子,下手没轻没重的 。他一边伸手摸着颈间被划破的伤口 ,一边想道。
顾听舟突然有点怀念权崔涯。
难道当初他献祭之后,这人被带到魔域去了吗 ?
那惊鸿呢?不在玉奚派,难道在权崔涯那里 ?
顾听舟只觉得一阵头疼。
罢了,这些事暂且往日后放一放。
玉奚派的后山极为辽阔 ,在瀑布的轰鸣声里 ,顾听舟攥着破晓剑鞘的手正在渗出水雾 。
寅时的月光穿过水帘 ,在白隅的掌门玉冠上折射出冰蓝色的光晕 ——这是当年顾听舟用北海鲛珠镶嵌的护魂阵 。
“挥剑三千次。”白隅背对着他站在寒潭中央 ,水面倒映着他掐诀的手势 ,分明是朝暮剑法第七式的起手 。
顾听舟瞳孔微缩 ,这一招 “月落星沉”,正是白隅百年前还未能学会的那一式。
当第一剑劈开晨雾时 ,傀儡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
剑锋不由自主的偏了半寸,恰如当年他教白隅时故意留下的破绽 。
“错了。”白隅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清衡剑鞘重重敲在他脊梁第三节。这是纠正剑骨的标准手法,可这人首接溢出的灵力分明是在探查他的神魂波动。
傀儡核心骤然发烫 ,顾听舟旋身格挡时 ,白发扫过他腰间的糖罐 ——那里面本该装满了松子糖 ,此刻却隐隐约约散发着血腥气 。
剑鞘相撞的刹那,潭底突然浮起无数光斑 。
顾听舟踉跄着踩到某块青石,地面却瞬间亮起了封锁阵——这分明是自己当年为了保护他们设下的禁制 。
白隅的瞳孔在阵法的蓝光中收缩,他显然也认出了这只有历代掌门才知晓的阵眼咒纹 。
“弟子愚钝 。”顾听舟故意让剑气震裂了自己的袖口 ,伪造的妖脉在晨曦下泛起一片青紫 。
腰间的弟子玉牌突然发烫 ,血珠绘成的残莲正在吞噬着法阵的灵力。
远处突然传来青衍的怒吼 ,他正追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灵貂雪魄撞进瀑布——那是他从前养了近七十多年的灵兽,此刻却像从未见过自己一般亮出獠牙 。
白隅的剑鞘突然刺向他心口,却在触及衣襟时化作虚影 。真正的杀招来自头顶瀑布 ,清衡剑锋切开坠落的浪涛,水幕中浮现出他百年前自爆元神的场景 。
这阵法......
雪魄突然发出哀鸣 。
顾听舟望着眼前的虚影有些木讷 。
白隅的剑尖抵住他的喉结 :“玉奚派心法第三卷第西章 ,背。”
水珠顺着下巴滴在剑身上,顾听舟望着他倒映在寒潭中的身影, 轻声念诵 。当背到“星移物换,道心不泯”时,白隅持着剑的手突然有些颤抖 ——这是当年魔修围攻门派后,自家师兄彻夜为他治疗时写在药方背面的话 。
雪魄咬破了顾听舟的指尖 ,晶石化的血液滴入寒潭的瞬间 ,整个后山突然地动山摇 。
有一股熟悉的魔息从地脉深处喷涌而出 ,在半空中凝聚成遮天蔽日的鬼面 。
白隅飞身结阵的同时 ,顾听舟仿佛听见这魔气里传来一阵沙哑的叹息:“师尊还是这般爱骗人。”
半晌。
顾听舟跪在重新恢复平静的寒潭边整理着剑穗,没发现缺失琉璃珠的位置卡着片冰晶。
他跪在寒潭边的姿势像被钉在了往生镜前 。
白隅的剑锋凝着冰霜 ,魔气幻化的鬼面却在触碰到顾听舟的白发时骤然溃散。
雪魄嘴里叼着染血的晶石碎片退回到青衍脚边,兽瞳里闪过齿轮状的金光。
“掌门!护山大阵西侧崩裂 !”凌尧的传音符在此时炸开 ,白隅掐诀的手势停滞在半空中 ——从这个角度望去 ,他眼尾的褶皱与顾听舟记忆中分毫不差 。
顾听舟趁机咬破了舌尖,傀儡的血液溅在弟子玉牌上 ,残莲的纹路突然暴涨 ,将空气中残留的魔气尽数吞噬 。
“带新弟子去药炉 。”
“修不好了 ......”权崔涯坐在魔域的王座上 ,手里正把玩着半块弟子玉牌,玉牌的断裂处还残留着金色灵髓 ,正悄悄渗入他心口早己愈合的剑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