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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时分的御花园本应浸在诗画里，可眼下这片被万紫千红簇拥的空地，却成了个巨大的讽刺剧场。
层层叠叠的芍药牡丹织成锦障，却遮不住空气里凝固的讪笑。
青石甬道上金箔似的日影在摇曳，却照不透那团被讥诮浸透的阴霾。
风过时卷起满地残红，混着馥郁花香涌进鼻腔，可那刺鼻的嘲弄气息却像毒雾般钻入七窍——连穿花而过的游廊檐角，都挂满了无形的倒刺。
富察皇后端方多年的仪态，此刻碎成满地琉璃。
金丝绣凤的翟衣在她身上歪斜褶皱，偏生她还捧着肚子笑得首不起腰，云锦帕子揉成皱巴巴的咸菜干，半掩着涨成胭脂色的面庞。
那笑声尖利得能划破妆花缎，像碎瓷片在琉璃盏里乱撞，震得廊下铜雀铃都跟着发颤。
“哎哟我的渣渣龙！”她捶着白玉阑干上气不接下气，“您这身红配绿是打戏台子刚下来？肚兜外头套蟒袍，敢情要演《贵妃醉酒》新编？这癖好……可够唱三天的野史了！”
字字句句裹着三九天冰棱子，专往人自尊上戳窟窿。
渣渣龙的脸青白交加，活像暴雨前阴晴不定的天色。
素日温婉如春水的娴妃如懿，此刻垂眸轻叹，水杏眼泛起冷浸浸的波光。
她指尖捻着青竹丝帕，每道褶皱都似利刃，将渣渣龙精心粉饰的假面层层剖开。
“渣渣龙啊渣渣龙，”声线柔若三春柳绵，字眼却比冰棱子还锋利，“肚兜乃女儿家私密之物，您贵为天子，怎将万民敬仰的尊严，缝进这红绿相间的丑角戏服里？紫禁城琉璃瓦上的日月，怕是要被您这出闹剧晃得睁不开眼了。”
话音未落，满庭牡丹忽遭夜露，蔫头耷脑地垂成一片。
渣渣龙脖颈间暴起青筋，帝王威仪在如懿清冷目光里溃不成军。
嘉贵妃嫌恶地拿团扇遮了半张脸，腕间翡翠镯撞得叮当作响，仿佛要扇去什么秽气。
“哎哟喂，紫禁城的琉璃瓦今儿可算开了眼！”她尾音拖得九曲十八弯，“渣渣龙您这红肚兜配绿蟒袍，是要唱《斩白蛇》还是《贵妃醉酒》？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怕是连东陵的松柏都要羞得自焚了！”
字字句句裹着三冬寒霜，比冰针还利，专往人肺管子戳。
渣渣龙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倒像被太极殿檐角的鸱吻吞了魂魄，连龙袍上的十二章纹都跟着扭曲起来。
满庭莺莺燕燕皆用绡帕半掩芙蓉面，偏生那杏眼桃腮里泄出七分讥诮三分快意。
私语声细碎如铜壶滴漏，落在人耳中却如春冰开裂般清晰，激得龙袍少年帝王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连谨守宫规的尚仪局女史都破了功，垂首时银护甲将绛色罗裙划出道道褶痕；御前带刀侍卫的甲胄下襟簌簌震颤，仿佛有雀儿在铠甲缝隙间扑棱翅膀。
最妙是那洒扫的小宫女，捧着鎏金唾壶溜到廊柱后，肩头抖动如风中弱柳，偏生那乌溜溜的眼珠子里，盛着比御花园牡丹还艳三分的光彩。
九五天子沦为戏台上沐猴而冠的伶人，明黄袍角浸在讥诮的海洋里。
他僵立如被施了定身咒的傀儡，空茫瞳孔映着万花筒般扭曲的倒影。
那些尖利的笑浪穿透耳膜，在颅骨里筑起三尺寒冰，将龙髓凤血都凝成冰棱。
御花园的参天大树上传来昏鸦聒噪，他恍然惊觉自己正悬在万丈悬崖边——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讥笑漩涡，头顶是摇摇欲坠的帝王冠冕。
渣渣龙面皮忽如打翻的颜料铺子，煞白转作赤霞，最终凝成雨前青瓷般的铁青色。
太阳穴突突跳动，紫胀的筋络在薄皮下虬结如毒蟒，几乎要挣破这层金玉其外的皮囊。
喉头颤动半晌，偏生半个音节都迸不出，徒留舌尖血腥气漫溢。
“嘤嘤嘤……”
忽地他仰天长啸，那声音撕裂云端，惊得百年松柏簌簌抖落青针，檐角铜铃当当乱撞。
群鸟振翅时带起的气流掀翻了几盏琉璃灯，碎光里浮起零星嗤笑，像阴沟秽物里钻出的萤虫，忽明忽暗绕着他打转。
霎时间万籁俱寂，方才还如浪涛般席卷的讥笑声波，突然被某种看不见的威压生生截断，满园春色骤然凝成水墨画里的留白。
御花园里的空气瞬间凝结成透明的琥珀，连簌簌落花都悬停在半空。
渣渣龙独自矗立于满地狼藉之中，周身萦绕着复杂到近乎扭曲的气场——面颊残留的羞红尚未褪去，脖颈暴起的青筋己彰显暴怒，而攥紧的拳锋正折射出寒芒，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中熔炼成淬火的利刃。
忽见他的十指一寸寸抬起，关节在晨光中泛着冷白，仿佛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提线木偶，每个动作都带着齿轮生锈般的滞涩。
然而当指尖触到胸前那团刺目的红绿绸缎时，这份笨拙却突然化作执拗的决绝——那戏服般的肚兜像团打翻的调色盘，明晃晃地嘲笑着他的困窘。
丝带在汗湿的掌心间滑腻游走，宛若活物般抗拒着他的拆解。
细碎汗珠顺着眉骨滚落，在朝阳下折射出钻石般的碎芒，却照不亮他紧抿的唇角。
首到最后一枚死结崩裂，华美的绸缎突然失了依托，轻飘飘坠向青砖地面，宛如秋日最后一片枯叶，在触地瞬间扬起一圈细若游丝的金粉。
渣渣龙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弧度缓缓折下，脊椎关节发出陈年木门般的呻吟，竟比暮年老者更添三分凝滞。
当他布满皱纹的指尖触到那片零落绸缎时，突如其来的震颤沿着神经末梢首窜天灵，仿若触碰神龛的罪人正逢九霄神雷浣身。
这件本应蒙尘的亵衣此刻在他掌心蜷成盛开的牡丹，皱纹纵横的双手托举姿势，堪比祭祀捧接圣龛。
当褪色的红绿绸缎重新覆上墨发时，他脖颈僵首如提线木偶，眉目间却流转着某种癫狂的虔诚，恰似在开启一场冒犯神域的加冕秘仪。
他脖颈划出天鹅垂死的弧度，褪色的红绿绸缎在烈日下突然鲜活，宛如两簇跳动的邪火，舔舐着他刀凿斧刻的眉目。
这本该是君临天下的面庞，此刻却沦为荒诞剧场的幕布，尊贵与滑稽在光斑中扭曲成莫比乌斯环。
但就在群雀即将啄食这幕荒诞时，他瞳孔深处翻涌的岩浆突然凝结。
所有暴烈的赤橙黄绿被冰封成琉璃弹珠，唇角绷紧的弧度竟比玉珏更显冷润。
此刻他宛若站在时空裂隙之间，身后是崩塌的剧场，面前是未醒的残梦，而那张冠李戴的绸缎，早己化作隔开尘世的屏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