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归沉寂的渣渣龙垂眸凝视阶下之人,眼底凝结的霜色褪尽,唯余深不见底的墨色沉淀。
那目光恍若千年古潭,连月光都难以穿透的幽邃,教人望之便觉寒气自脚底漫起。
唇角虽噙着惯常的浅笑,却如冰面反射的晨光般清冷疏离,连鬓角垂落的发丝都透着玉石般的凉润。
他这般静默立着,便似寒山积雪塑就的雕像,连衣袂翻飞的弧度都浸着天家威仪,教人想起深宫檐角凝结百年不化的冰棱,华美却锋利,温润却刺骨。
缄默有时是暗夜生长的琥珀,将雷霆万钧凝成透明内核,在无声处完成一场惊雷般的征服;缄默有时又是未开封的星空罗盘,每个刻度都藏匿着银河轨迹,引诱观者将万千猜想化作流星坠入其间。
前者以静制动,在留白处筑起无形高墙;后者以虚纳实,让迷雾本身成为最精妙的谜题。
如懿始终立于局外,宛若水墨画中的留白,以矜贵之姿静观风云流变。
她双眸似浸在寒潭中的星子,明澈而不带烟瘴,将诸般算计尽收眼底。
忽而眸光流转,恍若星轨忽移,千思万绪在刹那通明,眼底迸出顿悟的锋芒,恰似流星坠入深潭,霎时照亮整幅心海舆图。
纤足轻移时若春燕掠水,素手拂过处似流云出岫,未及开口己自成一派气度。
待得黄鹂般的清音破空,字字如碎玉落盘:“阿箬,即便渣渣龙身着亵衣之证确凿,又能推导出何种结论?一袭私物岂可妄证其与福珈姑姑有逾矩之情?你百般强调的‘铁证’实乃沙上筑塔,经不得半分推敲。依我之见,这亵衣的出现时机未免太过巧合,倒像是有人精心设计的局中局,专候着不明就里者入彀。你素日精明,今日怎的倒被表象蒙蔽了双眼?”
此语既出,恰似冰锥击碎琉璃盏,霎时在锦绣丛中迸出万点寒芒。
富察皇后与嘉贵妃本如提线木偶沉浸于这场荒诞戏文,绛紫宫装下掩着看好戏的窃喜,此刻却像被施了定身咒的皮影,彩绘面容在烛火下骤失血色。
那些尚含在唇边的讥笑,那些将出未出的谗言,俱化作寒霜打过的秋蓬,簌簌散落于金砖之上。
富察皇后倏然回眸,凤眸中寒芒乍现,恍若披甲执锐的巾帼将帅临阵督战。
她广袖轻扬步至如懿身侧,声若洪钟震响殿闱:“娴妃所言极是,此等粗鄙亵衣实难作为私通佐证。阿箬所呈'铁证',不过是魑魅魍魉精心炮制的离间毒计!须知构陷渣渣龙乃株连九族的重罪,尔等竟妄图以片帛毁社稷根基,乱宫闱清宁。本宫劝诸卿速速迷途知返,休要沦为那幕后黑手推波助澜的爪牙!”
嘉贵妃蛾眉倒竖,面若寒霜,两腮气得涨红如滴血朱砂,周身腾起灼人怒火似要将紫禁城付之一炬。
她保养得宜的素手重重拍在白玉阑干上,鎏金护甲撞出刺耳鸣响:“好个刁钻泼天的贱人!竟敢在紫禁城耍弄鬼蜮伎俩,你当满宫妃嫔都是任你揉捏的泥人不成?这般处心积虑构陷渣渣龙这个废物,若没有个把硬茬子在背后撑腰,谅你也没这泼天的胆子!来人!即刻将这起子奸猾刁奴押往慎刑司,着精奇嬷嬷取红绣鞋、铁莲花伺候着,本宫倒要看看是她的嘴硬,还是慎刑司的烙铁烫!”
但闻甲胄铮鸣,玄甲侍卫自西方疾趋而至,靴跟叩击青砖发出刀切斧凿般的声响。
晨曦中寒刃映着残阳,在雕梁画栋间织就森罗网阵。
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裹着清风穿廊绕柱,恍若阴司催命的琵琶,惊起栖鸟扑棱棱掠过鸱吻。
这般肃杀阵仗里,渣渣龙却兀自斜倚汉白玉栏,明黄袍角垂落满地碎金,只垂眸凝视掌中翡翠扳指流转的翠色。
任是刑狱风云在眼皮底下翻涌,这位天潢贵胄竟变得似戏台底下嗑瓜子的看客,连眼皮都未曾抬动半分,仿佛这泼天罪责要碾碎的,不过是与他毫不相干的蝼蚁。
此时此景之中,阿箬却显出与周遭截然不同的从容气度。
她将双臂交叠在胸前,眉眼间凝结着冰刃般的冷笑,恍若神祇俯瞰蝼蚁般睥睨众生。
待众人喧嚣稍歇,她方启朱唇,声线清冷如碎玉落盘。
“诸位娘娘何须惊慌?龙袍之下这件贴身的罪证,早己将天家丑事昭然若揭。”
“你们且细瞧这肚兜的织造——江南织造局进贡的云雾绡,轻若蝉翼柔若凝脂,普天之下除福珈姑姑的私库,还有何处能寻得此等珍品?”
“再看这鸳鸯戏水图,双宿双飞的针法暗藏玄机,江南绣坊二十位绣娘耗时半月方成的秘技,若非福珈姑姑亲传弟子,焉能复刻这活色生香的精妙?”
“至于这绕颈交缠的系带,看似随意实则暗合九宫格结法,正是福珈姑姑姑姑闺中秘术。”
“最要紧的是这'福'字绣纹,铁画银钩间分明流淌着姑姑当年悬腕习字的风骨。”
“这般环环相扣的铁证,难道还不足以撕开这皇嗣血脉的惊天谎言?"
阿箬忽而敛了神色,唇角泛起冷冽的弧度,那抹笑意如同寒潭里淬过的刀锋,泛着幽幽蓝光。
她垂眸扫视六宫粉黛,将那些或惨白或涨红的面庞、颤抖的睫毛、攥紧的帕子尽收眼底,仿佛端坐云台的佛陀俯瞰芸芸众生。
玉指轻叩,清脆声响惊得众人一颤,她这才慢条斯理开口:“若还有哪位主子不信,大可近身验看这肚兜。只需凑近轻嗅,便能闻到福珈姑姑独有的'陈年旧香'——那是经年累月浸在药罐子里熬出的苦艾味,混着佛堂檀香熏染的腐朽气,又掺着深宫夜雨浸泡的霉涩,活似霉变的竹荪混着陈年檀木,刺鼻中带着诡异的蛊惑。这气味早随姑姑侍奉三朝的岁月,浸透到骨髓肌理,成了比凤印更分明的印信。诸位若仔细回想,怕是连御花园的苍蝇沾了这味道,都要绕着飞三里地。"
此语既出,御花园内朱颜皆作土色。
如懿腕间翡翠镯子“当啷”坠地,富察皇后鬓边东珠簪子簌簌发抖,嘉贵妃新染的丹蔻掐进掌心。
众人面上神情如被施了定格咒,青白交错间凝着千年寒冰——富察氏唇角紧绷似要崩断的琴弦,嘉贵妃眼尾胭脂晕开如血泪,如懿垂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栅栏似的阴影。
这凝固的寂静里,暗潮却在每道睫毛的震颤间汹涌:羡慕如毒蛇吐信,嫉妒似钢针乱窜,恨意若鸩酒翻涌。